齐鸣
近年很少画水墨人物画,平日只是翻画册或观展出时看一看,也从没想过要谈这方面的问题。
在2009年生民•民生水墨人物画展览中我画了幅《乡间画家赵望云》的人物画,算是有点接触吧。虽说蒋兆和先生是大家,谈现代中国人物画时常被提及,但说到对他有研究就不敢当了,也的确没有研究过,只是喜欢他的画,由此生出一点观后感,既是自己创作思考,也是向专家讨教。
我以为,赵望云和蒋兆和在创作上颇有些相近处。他们的绘画真实地描绘出二十世纪上半叶中国的山乡与人物所特有的精神面貌,这种贴近现实的描绘迥异于以往经典绘画传统,鲜明地呈现出这个时代的气息。也可以说这种划时代的特征的形成,正是丢开了已习以为常并被普遍接受的所谓传统,从感动画起,才从他们的笔下创造出眼下充满活力的表现形式的。就形式语言而论,与长期被修正早已形成定式的方法相比较,它显得有些粗朴生涩或不那么完美,但与此同时我们还看到的是,自尊与发现,充满人性的关爱,充满感情的表达,只是他们两人选取表达的侧重点各有强调。有感而发所以可贵,就是观众从作品中能直接看到彼时彼地作者的真情状态。用传统文质关系理论加以探讨,新的语言也许是质胜于文的,但有“质”才有了表达的内容,质是本质。质变了,文不变的话依旧会成为陈词,也无新意可言,“文”随“质”走,此时的文才会载着新的元素,拓展出新的空间,达到文质彬彬。换一个角度去探讨,也可以说他们艺术是完整而达意的,因为这种语言在创造之初,就离开了习惯的传统视点。他们的有感而发不仅改变了习惯的技法定式,更重要的是改变了人们长久以来形成的审美惯性,从表现对象到艺术趣味都带着新的解读,令人耳目一新。
在蒋兆和先生的时代,对现实人物直面的表现是创新的艺术,现在时代变了,人们的观念和追求也变了,写实的手法还在,直面的精神却少了当初的锐气。写实造型的方法早已成为现代中国人物画的通行手段,相比五十年前蒋兆和先生的时代,客观地讲,经过学院教育,使众多中国人物画家水平有普遍提高的事实是有目共睹的,在造型能力、专业理论和传统功力上几乎什么都不差,该懂的都懂了,而且就技艺娴熟,手法多样论,甚至有超出蒋兆和先生的倾向。09年民生展上和蒋先生的《流民图》同时展出的有不少大作新作,参与者多是当今中国人物画名家,当把作品摆在一处展出的时候我们却自信不起来,因为差距也在那里了。这差距不在表现的技法上,过去能看到的能说到的都似乎不再是大问题,可总还是觉得缺点什么。不禁令人想到,现在书店里卖给美术考生的素描书,铺天盖地的一片,颇有技法大全的意思,范画的比例、结构、空间都没有问题,就是不感人的现象。退一步说技法书以教人掌握方法为目的,像人体解剖一样,只告诉你每个器官的功能属性,至于作品的生命力和感染力的事应由创作者去赋予,属于另一层面的问题。我们习惯了把成功的经验归纳成教条之后按既定方针办,相信经验是捷径,照着去做就接近成功了。实际上,很多时候成功经验并不能通用,尤其是艺术。怎样去做艺术才感动人的事,想必没人能说得清楚,或者说不会有唯一正确答案。但是仅从技法学习绘画,又从技法领会语言,理解创新,肯定是不够的。如果视觉艺术只是从可见处下功夫,把多样化探索都集中在这一层面上,那么深度的内心对话与交流就无从谈起了。当画家直奔形式来做(不少人以为这是现代人对绘画语言的自觉),像现在美展常见的展品,看到的花样多了,内心却很少受到震撼抑或是感动,或获得充实而安静下来,尽管它们不一定是非此即彼的关系,但事实却是这样的结果。我以为好作品应具有“美是丰富的生命在和谐的形式中”的特质。把“通行手段”当作艺术的目是不妥当的,起码是不全面或简单的。涉及到表现问题,往往与画家的见识和趣味及才智有关,关注点在哪儿,画面就在哪儿被强化。运用写实手段的描绘与直面现实的表现之间存在的差别很大,一个是现成的方法,另一个是新的理解和发现。蒋兆和先生的画第一眼打动你的是钻心的感动和震撼,是发自内心的呐喊,观者感受到的是心心相通的悲悯和真挚,而不是风格和笔墨。单说线条的话,那也是有感觉的线条,贴切的,不概念化的,而不是漂亮的线条。反倒是现代人的画把手段多样,笔墨线条潇洒漂亮,图式特点看得远远高出要表达的内容。同样在写实的取舍之间确实存在一些说不清的东西,其结果往往会影响到作品最终的艺术感染力,发人思考。
至于我画的赵望云能否算得上肖像画还说不好,但试着从形象里解读人物内心世界,在我是有兴趣去做的事。
因为喜欢肖像画,自然就多了一层关注,每个人都是独特的,看仔细了总有什么道不尽的东西牵引着你。也因为画肖像一直把素描看得很要紧,画画时通过我的素描经验把体察、构思、表达提炼出来。素描不仅是再现的功能,更重要的是把体察凝结成形式,留住深刻与鲜活的生命状态。应当承认,每个人从形象里解读的结果很不相同。不能因为美术考试画人头像,就把蒋兆和的肖像归入试卷或习作类,其境界悬殊是不好比较的。
蒋兆和先生是把素描元素融入笔墨里,去表现他眼里的饥民。无疑,借助素描元素的笔墨造型来表现人物的直面感是传统程式线描或笔墨难以胜任的。这种语言的新颖里包含了与传统习惯的远离,但素描并不是唯一重要的元素,现在能把形画准的人不在少数,但感人的画却没有因此多起来。我喜欢蒋兆和先生的肖像画,是因为其中注入了有血有肉的生命,那形象何尝不是蒋先生自我血肉生命的置换呢!我们看他的《卖子图》、《末路旗人》、《与阿Q像》等作品,线条朴素得像速写一样,不见经营的痕迹,《流民图》中人物还夹杂未着色未完成的形象,可是我们感觉到的却是自然而完整的,能呼吸的作品。赏读他的画,会不自觉地沉浸于他所营造的情感氛围中,以至忘记内容和形式的区别,蒋先生笔墨中的素描元素是为人物存在的,他把真是看得高于一切,自然也高出已成定式的传统技法,换言之,是择其与情相符的元素建构起新的绘画语言,使他远离了那些熟悉的传统范式。
从蒋兆和先生的绘画语言里,至少可以获得这样的启示:“一是如果没有对人的深切关爱,把自身情感融于其中,再娴熟的技艺也无法转换成感人至深的艺术;二是杰出的艺术再创造之初不是出于对艺术问题的考量,而是着眼于对现实的体验,对某些具体事物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理解和发现”,所谓“志不在画,故得于画”。其实,艺术中所有可见的东西都是围绕心灵展开的,蒋先生的作品是他个人生活的写照,与其身历吻合,在这一点上,我们看到提倡关注现实并同是借助素描元素表现人物的画家,蒋兆和与徐悲鸿艺术的不同是明显的,是其身历趣味不同之故,他的语言在这个过程中完善。与今天接受过素描学习的人不同,学院教学中强调的多是造型的知识和技术问题,其中虽包括审美方面的内容,但多局限于古典或某一现代理念、某些风格或方法的传介,它无法解决个人趣味和表达的问题,而蒋兆和恰恰相反,他接受的那个素描偏重于实践,与表达相伴随,与他身处其中的现实的遭遇相伴随,形成了他独特的体认,借用流行说法是形成了特殊的专业知识结构。的确,这是不能模仿的,以怎样的态度对待生活和艺术,只能由自己去体验和把握,尽管这不是新题目,探讨也从没间断过,但我们谈生活体验、艺术创新往往是理论高于实践,概念强于实际,理性多于感性,独创这个词都被用得廉价了。实际上,画家的直觉和感受是非常值得珍视的,对语言的灵感与发现在许多时候都出自这当中,据说蒋兆和先生在较长时间里也不知道什么是现实主义,只知道有个真善美。他的画并没有去理性选择主题,拔高生活,只是面对现实人群,表现出自己的一种态度,艺术含量和深度没有因此受到影响。现在谈这个话题的时候强调更多的是传统和修养的积累。加强对传统文化艺术的认知与修养是正确的,同时要知道这不是目的,认知与修养是用来丰富和启发或强化我们对现实的感知和体察能力的,对画家来说正直和丰富的思想感情以及敏锐的观察能力才是最不可忽视的。毕竟创作从现实的感动开始,到以能承载这份感动的作品结束,是通过感性直观的形象完成与观众交流的。还是那句话,面对具体人物每个画家从中发掘的总是与之心灵相近的,其它常视而不见,即使持相同或相近的态度,也会因身历秉性趣味的差别而有所不同,纯客观的艺术是不存在的。
时至今日,蒋兆和先生的创造已成为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中国人物画新的传统,形成主流的风气,而且写实的面貌也不乏多样性追求,但是我们依旧感到缺少些什么似的,由此想到了蒋兆和先生及当时他面临的问题和解决的办法—用真诚和感动去寻找语言,体认自己的现实。与蒋先生那时代相比较,在我们这个时代里无论是人的生存状态、观念意识,还是艺术状态等各个方面都发生了巨大变化,明摆着,艺术也还要存在下去。理解蒋兆和的艺术不独是因为他开创了直面现实人生的道路,更在他留下了独立人格的存在方式,没有独立人格,风格是谈不起来的,再多样的方法手段也无济于事。蒋兆和的艺术精神是一种直面现实的创造精神,而不单是手法本身的传承。这之后的我们,是要有些自尊的,要去认真研究和观照自己,发现所爱,表达出自己的感动。
在蒋兆和先生的艺术之外,我们应看到自己面对的世界同样精彩,相信新的绘画语言会生成于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