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彬
艺术本质上是形象思维的产物。对于美术这种便于直接从作品本身去观赏的艺术门类,它本不需要用文字去解说:“形象大于思维”,语言的介入会是一种令人讨厌的哕嗦。
在写这篇文字时我踌躇再三,我希望能写出一点个人对刘斌艺术上的创造精神和他的艺术思路的体认,以提供给读者作为读画时的一点“背景材料”。
我认识刘斌已有10年,那时我作为一个已近退休年龄的教师任教于中央美院的壁画系,他则是大学毕业不久在山东师范大学美术系教装饰绘画专业和基础课的青年教师,我们虽然年龄上差距不算小,但由于在专业上很相近,我们常有许多共同的谈话主题。当时在教学上对我来说一个最大的难题是素描基础课,如何与壁画专业取得同一步调?这也是担任基础教学的老师们共同面临的课题。经过了研究和实践形成了共识,在素描教学中采取了适应于壁画创作的许多方面,如强调了线,压低了光影,强调形体结构,减弱了虚实,由作业的超大而放宽了焦点透视的规范,代之以对主体感觉的肯定……由这些形成了壁画系当时在素描上的一种新倾向。当年刘斌对此是非常关切的。
但这种改革现在看来仍是一种改良,画面效果虽与传统素描有别,但却总离不开传统素描的关键之处,而对“主体感觉”的意识则是很朦胧的;但即使这微小的一点改良,对我也是很艰难的。过去我自认并不是死抱学院传统不放的人,因为多年前我就深感那一套素描体系的局限,但始终没有能够从根本上与它“划清界线”。因为过去所学的一切已形成自己的定势和负担。刘斌所受的也是传统素描的训练,而且是很“科班”的,从他过去的素描作品中可以明显地看到这一方面;但是也许是由于他的老师的善于引导,始终没有泯灭掉他强烈的艺术感觉与个性,也许是一种变革的时代气氛的召唤:他却少有我那种精神负担,在素描领域的这一深层次的改革中,就更能阔步前进了。
自90年代以来,他的素描发生了一个根本性的变化,脱离了传统素描的规范而面目一新。这种变化并不是他在技法的实验上(例如将中国传统的白描纳入素描之中),或者是受到某些“大师”的手法之影响而带来的表面效果,却是抓住艺术的关键,把对客观事物的主观感受的捕捉作为素描表现的核心所形成的:在作画的过程中,他以自己最大的热情和理智不断强化和纯化这种感受,并极有分寸地把感受固定在画面上。从他的素描中,我深深地感触到他所投入的巨大热情,强烈的感悟对象的能力和深刻而充分的表现,既能十分贴近对象,甚至具有能令人触摸到对象那样的深度和精度,又能自由奔放大胆洒脱,不似对象而又能胜似对象。我不禁为之动容动情,这是他在艺术探索中的一种突变与飞跃:是他对学院传统的一场“反叛”。
起初,我对他在艺术上的“反叛”精神多少有点惊异与愕然,似乎是没有料到的突如其来,因为我心目中的刘斌是传统型的书生气十足的青年,没有充分估计到他的魄力与勇气。虽然我从不怀疑他艺术上的真诚,他的作品的确给我很多启示和教益。经过多次的倾心交谈,使我感触到他对艺术事业的强烈的使命感和走一条改革之路的决心与抱负,体会到他的“革命行动”的必然性与合理性,使我深深为之感动:从自己半个多世纪从事艺术事业的经历中深知,这场变革来之不易,不由得不使我顿然对他和那些立志改革的年青一代艺术家们,产生出由衷的敬意。
传统的确是一种巨大无比的力量,它是由世代人的努力建立起来的一座宏伟的大厦。不论是19 世纪法国学院派体系或俄罗斯契斯恰柯夫体系,在它们形成的历史时代都产生过好的艺术社会效应,具有其进步性,它们在我国的传播也有它的正面作用,这是不容抹杀的历史事实。然而,某种传统即使集中了大量有益的经验,也无法代替当代人的创造;而一旦它被人抬举到吓人的地步,变成为衡量艺术的标准和现成的法宝,它就走向反面成了束缚人的创造能力的僵死的八股,唯有冲决这一藩篱,才能使艺术创造力得以苏醒而获得新生,这是一切事物发展的辩证逻辑,也是美术发展的规律。我们知道,学院派素描所严格规范的一系列“方法”,完全使学生脱离了直接的观察和感觉,力图去表现客观的真实而仍难达到“准”的目的,因为人是具有各自的不同感觉的,人的眼和手不可能训练成机器,这种完全背离艺术特性的学院素描训练方式,在某种意义上等于在扼杀学生的艺术感觉和创造力。
刘斌深刻地认识到这一切,所以他明确地把素描教学的任务定为“教学生怎样去看”,他要求学生直接地独立地去观察对象,去发现对象的特征和令人激动的各个方面,他鲜明地把素描教学当成培养艺术感觉能力的重要过程,因为如果没有“看”和“感觉”,就不会有创造的冲动,他抓住了问题的关键,这恰恰是学院派素描教学所完全忽视的重要方面:而一切传统素描训练的各种因素和方法,应该在是否有助于学生发展其感觉的前提之下而决定弃取;所以刘斌所做的是将传统素描体系所颠倒了的东西,即艺术感觉这个核心加以重新确立起来,这能不说是一场根本性的变革吗?
这是一种无声的革命,它伴随着的是勇敢、坚定、顽强而执着的探索,靠着在创作上和教学上的日积月累,方能显示其成果,这需要付出多少艰辛的努力啊!刘斌用自己革新了的观念和创作,打开了学生的眼睛,开拓了他们的感觉和心智:靠着各种测量和比较的方法,在传统体系指导下尚难以画 “准”的学生,依靠着“感觉”这把钥匙,画“准”了、“像”了!这并非不可思议而是现实。艺术虽不以“形似”决定高下,但对学生而言“准”和“像”,应是个起码的要求,这也需要解剖与透视知识的辅助,但由于这种“形似”是通过感觉达到的,这就使学生受到锻炼和鼓舞加强了自信心,从而使艺术感觉发展起来,逐渐发现别人所未曾发现的东西……这的确是引导学生们走向一条通往艺术创作的路!
这场变革是历史性的,它具有深广的时代背景,是伴随着整个中国的改革之风而来的文艺上的变革的一部分:在素描这一个美术教学中重要的基础领域里,不再去盲目地仿效西方各种学院派体系,正是我们在艺术教育上走向成熟的标志。这进一步树立了一种信念:中国人不仅有手的灵巧,而且有天才的思辨能力和艺术的感悟能力,我们民族在美术上的“文艺复兴”的光辉必将为人类文化增添异彩。为了这一天的到来需要几个世代一大批出色的艺术家在各个领域中不断地耕耘开拓。因此我不能不为刘斌那样的革新精神所鼓舞,为他取得的成就而欢呼,因为这正是希望之所在。
刘斌的素描作品无需我的介绍,读者可以自己去审视。但不论你喜欢它与否,你总能从其中感受到一股力量,即使这些作品尚是不成熟的乃至幼稚的,也找不到一点陈腐和衰败的痕迹,这是一种勇敢热情的变革者的精神之体现,这里有作者青春的朝气和艺术家的心灵。正如刘斌自己所说:“艺术是会使人永远年青的!”
刘斌的作品还有一方面给我留下深刻印象,那就是他没有许多革新者常常难于避免的浮燥气。他将传统的形式规律和解剖、透视、明暗法则,以及中国传统的白描技法等都自如地调动起来与他独特的个人感受、表现角度及艺术个性密切地融合在一起,构成他作品的血肉,这表明他对待传统的科学态度,对批判与继承的关系的辩证理解和他严谨的治学精神。在文化领域中对旧事物的否定不可能是简单地推翻和抛弃,而是一个扬弃的过程,一些有价值的东西会保留下来,成为新事物成长的有益因素。这是一个反复实践的过程,是不可一蹴而就的。刘斌与那些只有愿望和热情,而走向“否定一切”的所谓“反传统者”是不可同日而语的,这也是他难能可贵之处。
刘斌在他的艺术探索中走向了一条成功的变革之路,他的成果是值得人们去研究和借鉴的。相信他会继续走下去,因为他的精神是永远年青的。
1995年5月于北京
(王文彬 中央美术学院教授、中国美术家协会艺术委员会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