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勤国
刘斌的艺术视角与别人不同──这是一种直觉的把握,是面临自然的感悟。面对他的作品,人们可能喟叹,可能愕然,可能迷惑,但毕竟这是一个事实:它是画家从心中抽出的情丝,从胸中溢出的熔岩。
一
当理性的太阳高悬苍穹的时候,人类确实取得了长足的进步──人类成熟了。人类的成熟是以戳破童年的梦幻开始的,而在回溯远去的岁月时又发觉似乎少了些什么,那是人类的童年将一去不返,然而,人类的童心却可以在某种形式中再现。艺术即是人类童心在高层次上的复现。
“用儿童眼光看世界!”许多艺术大师为我们留下了宝贵的遗训。儿童的眼光,就是直觉的目光。儿童对事物永远保持着好奇心和新鲜感,具有把寻常事物看成新奇有趣事物的能力。儿童的目光没有预想的观念、没有习性的偏见,仅凭本能去接受专属于他个人的印象。艺术家的眼光不正是包括了这样一个特征吗?
科学思维主要靠理性和意识,艺术思维则更多地靠直觉和潜意识。直觉和潜意识,实际就是人的心灵活动。当人的内宇宙(心灵)与外宇宙(自然)有了某种契合与贯通,便产生了“天人合一”的宇宙意识。我们在原始艺术与儿童艺术、古典大师与现代大师的作品中,无不觉察出这种内驱力的强烈涌动。艺术是人类共通的语言,用以交流内心最隐秘的情感。情感是艺术的灵魂,艺术属直觉的辖区。
艺术史纪录着“首创”者的业绩,艺术大师往往从同一个出发点前行,这就是“自然”。自然(包括人、物、精神生活、物质生活和天体气候等)有着取之不尽的无限丰富的原材料,可供艺术家去选择、开发、升华。面临自然,只要决不旁骛地用自己独特的心灵去观察,就会发现别人从未注意到的东西,这是创造的第一步。面临自然,发掘出具有表现意义的视觉元素,迁想妙得,升华自然,真正的艺术便产生了。我们咀嚼着自然的精华,抛却俗虑、物我两忘。面临着自然,直觉着自然,会体悟到什么呢?
二
感觉的东西──往往是初级的,比较表面和浮浅,却生动新鲜、活泼易逝。它往往是用肉眼(生理之眼),而不是用灵眼(心灵之眼)观察到的。
感受的东西──含容了感觉的特征,但它主要是用心灵之眼观察自然。在心灵与自然的会晤中,情感的充盈使艺术家形成了高峰体验,或陶醉、或悸动、或伤感、或惊愕。观察中画家便会产生艺术感觉上的错觉和幻觉,“自然”偏离出客观原形,如实地描绘出这种心理感受,画面的形象便成为“变异”的艺术形象。
感悟的东西──涵盖了感受的内容,它是感受的深化和升华,是“感受”与“了悟”的汇聚,因而处于更高的层面上。这里有“直觉的感受”,还有豁然开朗的“顿悟”,有“迁想妙得”的奇境,又有“随心所欲”的洒脱。感悟的东西,还包括了集体潜意识的积淀,更重要的是潜在理性(审美意识、艺术素养和技巧磨练等)的融入。在感受基础上的感悟,更深遂,更浑厚,具有更强的力度。我们不是一般地否定“理念”,而是应当将一切理念回归于视觉形象,把理念导入直觉的观察中,以自然为引发点,唤醒内心的独创力。艺术家从自然人、智性人升为自由人,是一个否定之否定的过程。在更高层次上复归最初层次的某些特征──直觉地本能地表达一切。浅层的直觉,仅凭感觉器官奏效,可能浅薄、偏狭:而深刻的直觉,则是艺术家心灵深处宇宙意识的自由释放。深刻的直觉来自艺术家的感悟。
感悟的东西,表露出艺术家敏锐的艺术感受力和个人灵智的光辉,表明了艺术家在自然面前大彻大悟后心灵所获得的完全解放的自由状态。艺术家在对艺术长期执着的追求和不懈的修炼中,终于聚焦为一点──深入到了事物的“极地”,抓住了艺术的内核。艺术家对艺术对自然的“彻悟”,使心灵变得融通无碍,便不再囿于陈规,不再执着于偏见,不再拘于琐节,从而取得了内心的完全平衡与自由。使艺术不再是自然的派生物,而成为自然的对等物。
三
刘斌的素描艺术,避开了纯知识和科学作用下的自然主义描绘,也避开了纯理想和理性作用下的矫饰主义描绘,排除了非个人直觉的东西,寻找到一条接近自己心理真实的途径。这种不是被动地反映物质世界而是主动地表现精神世界的努力,使其作品具有了现代的意义。艺术上取得任何一点成果都十分不易。刘斌在长期的艺术道路上不断地探索着,有迷惘,有感悟,有喜有怒也有忧。自迷至悟,经历了多么艰难的心路历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不管情境如何,他只是悄悄地在心中孕育着自己的果实。
刘斌笔下的形象并不漂亮,但谁能说只有光彩靓丽才感人呢?他不是去画一个很美的人,而是很美地去画一个人!固然,秀美的脸蛋和细腻的技巧容易得到喝彩,但刘斌的作品却不然。这些艺术形象出自画家的直觉观察,很有感染力,因为它没有撒谎。刘斌的作品,是“这一个”艺术家对“这一个”具体人的直觉感悟,因此不是概念的,不是平均值,不是常态,而体现出一种艺术洞察力,一种深刻的直觉力。
再现性的“写实”是一种真实,表现性的“变异”也是一种真实。一种是物理真实,一种是心理真实。用未加修饰的“真心”去直觉自然,情动于衷,内心的激情致使眼中的“自然”变了形,幻化出一种变异的形象,这种形象符合心灵的真实。自然只是引发点,用以起兴,只有毫不做作地借题发挥才能演变为艺术。真心感悟的自然,转化为画面形象时已面目“全非”,我们称为“变异”(通常称作“变形”)。在意识支配下,根据某些程式或功能需要用理性设计出来的变异形象,是“有意变异”,往往具有实用功能和功利的价值。另一种变异是“无意变异”,是画家心理自动化的外化,是潜意识的流露,是心灵与自然碰撞出的火花。刘斌的素描形象无疑是“无意变异”的形象,使人感受到画家自然而然的心波律动,精神通畅而无滞碍、自如而无生涩,似潮起潮落,一任天然。
艺术家是发明家!他们创造了绚丽多姿的第二自然,象上帝那样创造!独创的艺术总是新颖的,人们往往用好奇的眼光注视它:独创的艺术又是反常规的,人们往往又闭上眼睛不情愿地接纳它! 19世纪末的西方艺术就经历了这种尴尬。创造就是冒险,创造者就是殉道者。创造是人类的天性,艺术家总是跑在最前面。未知世界是谜,谜才吸引人去破译它。如果已经精确预料到事情的结果,往往因此失去创造的热情。艺术创作的心理过程也是如此,不断地试探着前行往往更使人着迷。“意识流”比“意在笔先”的预想设计多了一分自由多了一分新鲜多了一分冒险多了一分创造。刘斌的素描不是常规步骤的聚积,而是艺术创作中的新的探险。
四
羽毛未丰的小鸟,未曾离巢远飞,引领他们飞向何方?这是为师者的首要课题。通常我们不是先学修辞再写文章,而是先写起来再补学修辞,因为写文章绝不是为了炫耀修辞的准确华丽。如果不知道要说什么,咬文嚼字又有何益?把手段作为目的来追求,就与艺术的目的南辕北辙了。正是对艺术教学的长期实践,使刘斌陷入了艺术教学的独立思考中。
在面临自然写生时,画者若首先关注的是比例、结构和光影,往往就会干扰了直觉,挫折了自信。可否用某种别样的眼睛去透视自然的脉动,捕捉内心闪现的灵光?人人具备创造的天性,只是在漫无目的的机械地接受了注意事实、度量、分析和概念的教育后,理念和知识厚厚地包裹住富于创造性的本心,创造力便蛰伏了。怎样重新开发出学生的创造力,能否找到一个“入径”直接切入艺术创造的本题,刘斌在教学中进行了大胆的实验。他鼓励学生抛弃程式,忘掉概念,冲破规矩,把在自然面前的感受照直说出来。他重视引发学生的创造潜能,唤醒学生的创造欲望,建立学生的自信,运用的是直觉把握的感悟方式。他“领” 诸大师于学生面前,相识、相知、结成密友,促膝交谈。他激发、鼓励学生自己去迎接挑战克服困难。新思维带来了新面貌,学生已不是盲目地进行单纯的技术训练,这一过程埋下了艺术的种子。
教学和绘画的实践促使刘斌对长期的感性体验进行了冷静的理性思考,他的诸多有见地的意见如“顺水推舟”、“随心所欲” 的作画过程,“感性引发”、。直接切入”的命题,“直觉把握”、“直抒胸臆”的思维方式、“各个击破”的训练方法和“场效应”的感应作用等等,均富有启示性。固然,在多元选择的现代格局中,我们不会期望这些见解的圆满、唯一和具有终极的意义,但它确是一声声钟鸣,提示人们不必拘泥在预设的轨道上行进,完全可以在无限的寰宇中驰骋。
1995年5月于山东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