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斌
教画画,挺“冒险”的。
这几年,主要承担素描教学,本以为它属“轻车熟路”,未曾想几年下来,却愈感负重。要弄明白的事太多了,要去做的,就更是数不清。于是,开始尝试着去干,开始认认真真地去想。这些年,说不好得了多少与失了多少,唯一的慰籍是:未曾停顿。进而,竟似有所悟。画了不少,还随手做了些笔记。本来嘛,画摆在这儿,就什么都有了,不用再多说,不过想到有些思路或许对同行,尤其对搞教学的同仁还有些用,便一并搜罗在这儿了。
我想说明的一点是:这只是一些“随感记录”,我实无力也无意去“挥手指方向”,更不想涉足“终极目的”这一类太过深奥的论题,我想做的,只是以自己的实践和体会,来明验一下素描的无限活力,艺术的无限生命力。
由于这些随记过于随意、散乱,为便于参阅,仔仔细细地归纳、顺理了一下,并冠以一些小标题,倒不是本人意在“标新立异”,而委实是这些话题常常缠在脑子里,早已是“深交”、“故知”了。不过要把文章真正做深做透,已不是本书可负载和完成的了。只愿这些文字如同这些素描,不要给人以失望和消抑,而是一个能指向“无限”的有限。
“沉重”的素描
素描训练,作为绘画学习的必经之路,已走过了久远的路程。时至今日,素描教学的步伐却愈显沉重。人们已不再满足于将素描和“基本功”只做表意上的认同,而逐渐窥见到其内在的容涵和意义。对所谓“基本功”的宽厚容量与深层内涵,也有了更为切近的理解和认识。.
有没有一种途径;可使学生掌握一个方法,一个套路,自此即可一劳永逸,永享太平了呢?当然我是怀疑它的存在的。
有没有一种途径;旨在焕发学生自己的内在潜能,使他们具有一种敏锐的能力,可以从千百个角度去感悟、去发现这个色彩斑斓、变化莫测的世界。以千百种“样式”去抒发、去表现自己内心的丰姿多采;使他们具有一种智慧的眼光,可以遍识古今中外大师的风采,赏别玩味于中,终又能深谙自我,不断前行,自我择其任何一个视角,都可扩展伸延以至无限无穷?……
条条大路通罗马,关键不在于“通”,不在于拐弯抹角、盘旋曲折地“通”,而在于“指向”,在于“对准”。若非早入“正径”,必将永与艺术无缘。自然,“正径”绝非“捷径”。我们不吝辛劳,但求“一滴汗水一分收成”,而不是泥牛入海徒劳无得,忙碌一世却仍在原地兜圈子:更不至于相悖而行,搞得元气殆尽却仍不识其然,不知所云。每个人都爱惜自己的时间,珍惜自己的生命,虽说艺途遥遥非仅“勤奋”所能及,可是谁又不想在有限的日子里,尽快走向那梦寐以求的圣地,步入那鸟语花香的“仙境”?
素描,身负其责。
素描,好沉重。
素描的几个“样式”
写生素描,大致想来,似有这样几个“样式”:
①大形人手,整体关照。在此,素描近于一种“研究”,一种“修炼”。也即我们最常用,最正统的方法。一般是从外往里,前后比较、左右逢缘、硬软轻重、阴阳明暗、长短粗细、结构空间、再加上“感觉”。几年下来,会练得一手挺逼真的“写实”功力。这种“关照法”,也有从某个局部人手的。
②因势利导,顺水推舟。在这里,素描更象一种探索,一种冒险。一般说,是抓取一点,往四周扩散,不太在意远近长短,真假虚实,只是尽随感性的自然引发,理性理解也隐于“暗” 中不时光顾,错综交织,是一种说不清的混合体。它与常规的视角,已有了质的不同。这是一种透过表象,不断进行深层挖掘的过程。作品往往呈现出一种带点“异味”的不真实的真实感。这种方法,在学校正常训练中,恐少运用。
③随心所欲,无中生有。随心所欲,并不是“胡作非为”,而是随心所至,手到心随。这是一种捕捉,更是一种发现,一种创造。心、手同步,随眼睛视点的跃动变化和内心的感受、情绪的律动、视觉与物象不断地撞击触发而得到某种非常灵活自如的调节,似乎是进入一种下意识状态。这时,有感性催发的灵性急速捕捉,也有理性的牵制以至凶蛮的强行干涉,或许还有情调、梦臆、学识、智慧、意念等等的“不期而至”。说不清形象是一种真实还是真实是一种形象。总之,这是一种共振,一种交响。一般来讲,较成熟的手笔中可以感觉到这种现象的存在。
虽说在描绘过程中,有诸多因素制约着整个过程,影响着作品所呈现的面目,然而有一点是贯穿始终的,那即是“感性”,或说“直觉把握”。不管你有多高深的学识,多长久的资历,多聪慧的头脑;也不管你用什么样的材料,什么样的手段,你的作品若不最终落脚于“感性” 上,落脚于视觉形象对人的心理影响上,即使穷尽其力,也是枉然。
或许有一个“入径”
画画的人都有过这样的体验,甚至初学不久的人也偶尔会碰上这样的幸运:某张画突然画得特别顺、特别舒服,可决不敢说哪儿都画得准,但却“感觉”极好。若问其道,“幸运者” 却顿感茫然,只觉得毫不费劲,宛如鬼使神差一般……注意,这正是问题的“关键”。或许这正是解开迷津,开启通向艺术之宫大门的钥匙,这正是千百个求艺者一往情深、朝思暮想、但却迟迟难得艺术女神青睐,辛勤劳作而难得正果的步入辉煌灿烂的“入径”!那么,这是一种什么状态,什么东西?能否把它找到,把它留住,以至经某种“特殊”训练而使其流连忘返长驻人间呢?
感性的引发
人们面对一件艺术品,常常要用“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来摆脱用语言表述时的贫乏和窘迫。这说明:人们具有一种与认知系统并行的另一套系统──感知系统。这往往是人们的理性、语言所不能企及和表达的。艺术创作的过程,也是这一系统十分活跃的时刻。艺术教育,就是要引发、训练人们的这种感知能力──“读”和在这种感知操纵下的表达能力 ──“写”。这种能力的获得,会使你从无数个角度生动地去看,去感受同一件事物,并可联想、想象、转换、重构,创造一个全新的天地。
画画的人常会听到或用到“感觉是不能教的”,“艺术是不能教的”这样的词句。这对施教者来说,不管出于什么心理,当然是悠然轻松的,而对学画的人来说,就不知道应是一种骄傲,还是一种沮丧了。其实要我说,关键不在于他们将来能不能一定成为艺术大家,而在于我们是否曾经给予他们以有益的引导开发。
有人问:什么是“水”?有学问的人会告诉你:“氢二氧一,无色透明,液体”。可谓完全正确,无懈可击了吧。可有情调的人还要向你描述一下:诸如“碧波涟漪”、“烟波浩淼”什么的。而涉水者又要告诉你它的“润滑”;戏水者告诉你它的“流动”;饮水者告诉你它的“甘美”:溺水者却要说它“好呛人……”那么,哪一种听来更“像”水呢?
我们要做的,不是去告诉人们:“这是什么”,“那是什么”,而是引发他们自己去体会:“是什么”。这种“体会”,也即是我们所说的所谓“感觉”吧。
学生往往对“画感觉”感到茫然。要给他们一个依据,要给他们一个相对可见的着眼点,还要给他们制造相应的“条件”。
加快速度,加大强度,让学生来不及去想,而是只能去“看”──且把“习惯”搁置一边。这是一种特有的状态,隐退的是概念,开启的是感性。在此阶段,不要怕乱,不要怕学生喊“不会画了”,旧的不打破,新的就不会站起,任何新生必伴随着“阵痛”,这正如凤凰涅磐:置于死地而后生还。待这种“感性”得以勃发得以强健,乾坤就会翻转!
“感觉”是可以“传导”的。营造一种“气氛”,建立一个“场”,即使是一个大教室,凡踏入这个“场”的人,都会感觉到它的存在。于是,勇气、信心、敏感、自尊、各种能力,全都焕发了出来。平时看不见的,看见了;想不到的,想到了:画不出来的,也画出来了。此时此地,一个微小的动作,一句平常的话语,也会具有了某种特殊的意义。
“模特儿”的眼珠大大的,正在慢慢往上翻起,泛着“空白”,你不觉得疹人吗?
匀称轻盈的身段,总是要在某个部位打一两个弯,你不以为它“婀娜”吗?
一脸煞气的男子汉,那威武,那豪迈,那盈足,那气派,你能不称他为“伟男”吗?
窗外有一棵大树,瞧那风雨中瑟瑟发抖的叶片,本与人无碍,却一脸的羞愧……一会儿正对着你,一会儿又只让你看到它泛白的背面,你不觉得于心不忍吗……
谁能说那隆隆的雷声,不是呼唤;那长长的雨丝,不是思念:那呼啸而过的风,不是永无归期的追赶……还有那雨后清晨嬉戏喧闹跳跃于葱郁清新之间的阳光,难道你真的“看”不到笑声,看不到欢乐吗?
用进废退。若不早日醒来,就会永久睡去。
不断地引发,不断地引发,直至将沉睡唤醒。
今天,你从具体的物象中去感受,明天,你就可能从风中从雨中去感受,从大气阳光中去感受,从音响情绪中去感受,从各种思绪的律动抒发流淌中去感受……你终会感受到宇宙的恢宏,感受到思想的黑洞,感受到时空交织飞掠留下的空白,感受到那一团团疑迷后面,大睁着热切的眼睛。
这种无所不在,无所不及的“感受力”,或许正是一个所谓“艺术家”之所以“神经兮兮”, “出神入化”的奥妙之所在吧。
独具慧眼
素描,首先是一个伟大的眼的解放运动。面对五光十色的世界,人们似乎已习惯于视而不见地去看。他们看了,但并没有真正看见。看什么,如何去看,用什么去看,成为素描学习首当其冲必须解决的问题。
繁星满天。
科学家,看到了满天的硕石、燃烧、黑洞,还说给他一个支点,就能把地球撬动:孩童看到了眨动的眼睛,梦想变成一颗星星;诗人正在吟诵:“明月几时有”,“千里共婵娟”:而我们呢,只想要抹去满天的寒星,给画家留下一片空白。
面对着一片空白,我们要不要再画上这瑰丽的星空?!
西域之路,那是一片灰寂的土地。茫茫漫漫的戈壁滩,罕有颜色,时见“疮痍”。其实那疮痍,却是充溢过生命的、干涸了的水泽,是一块块满布裂痕的黄灰色的沙泥地。你是看到了荒蛮,看到了苍凉,看到了无助与无望一一好一片不毛之地!然而你若定睛再仔细瞧瞧……蓦然间就会发现:那生机全无的灰寂中,却隐匿着一团团的灰绿——那是华年已过却曾葱郁过的一簇簇草丛,那一片片恣意交错别致有序的裂纹,竟然也是如此生动……简直可以说是“美丽”!更有那兰天下黄灰上低低掠过时起时伏盘转回旋悠然自如的硕大黑鸟,如若你绝然不被告知是“乌鸦”,定会对这死灰与湛兰之间自由来去生动而又纯正的黑颜色倍感亲切,倍感喜悦,倍感惊奇!是什么遮住了我们的视线,使我们面对这如许生动,如许宜人,如许斑斓而熟视无睹,视而不见呢?
多少“契机”,被“无意”轻易地滑过;多少美妙,还没鸣响就黯哑在失血的唇边:多少真意,被木然冷却拒之门外;多少眼睛,即使睁得很大却从来不曾闪烁过晶莹对准过“焦点”。
我们生活在一个多维、多向、多元的立体的活生生的世界,同时也是一个被常识、理念、陈规、习惯一层层紧紧包围着的“密不通风”的世界。我们错过了无数“美”的发现和欣赏的机会,那“美”,曾是如此直接而又显而易见,也曾是每个人内心都曾有过的梦幻和期待。而如今,却只有少数人能从苦难中升华出希望,从“丑陋”中寻找出美丽。何日我们得一利剑,将眼与心之间的“屏障”击穿!
大自然尤如一个大花园,不在于搜罗,而在于“采撷”。只要你用心去寻找,就会有色彩,就会有娇艳,一粒石子虽小,却可以从中发现一个世界。
换一种方式,天宽地远;换一种眼光,地远天宽。
面对“模特儿”,我们也一直习惯于看比例、看结构、看虚实、找骨点。“扎实”、“深入”,几乎成了我们描绘的起点以至“终点”。还有我们着力的技巧:该出的出来,该进的进去,该硬的硬,该软的软,该实的强调一下,该虚的,就把它减弱,拉平、画浅、直到“冒烟”……可当我们睁着大眼往公认的“大作”面前一站:却着实心烦。那分明“不准”的透视,那乱七八糟的边缘,那奇奇怪怪的形象……瞧那一组静物,就要被立起来的桌面掀翻。即便是一幅写实而又写实的肖像,也总让你觉得与现实不符,可又那样动人,似有一种什么东西飘离了画面……是什么原因致使他们把这许许多多的“平平淡淡”,弄得如此不简单?而“功底”有限的我们,却任凭怎样的挖空心思,却总也挣脱不开_种看不见的羁绊,一种“规范”。这要归咎于自身平庸,还是归咎于缺了“一把火”的修炼?
说不好,大概是这样吧:“天生的”感受力早已麻木,后天的训练,却总好象停在一个什么地方原地踏步兜圈圈,“丰富多采”的操练中,象是缺了一条“主线”,少了一个“层面”。那是一个能贯穿始终的“伏笔”,那是一个总能引向开阔的“视点”。我们是得到了不少知识,了解了不少技巧,而得到它们的方法,更多依靠的是“套路”和“概念”。我们太多着眼于真实的具体,而太少着眼于这种“具体”。应和无数种可能的“真实”相连。岂不知每一个“有限”都蕴藏着“无限”,“点”出它们,是关键。譬如说我们了解了人体,了解了结构,满能把它画得严谨、舒服、“耐看”。然而除了这些,我们是否还能看出形与形之间的榫合穿插形成的构架强度;肌体扭曲转向给人的力感;紧紧挤压隆起的肌肉就要进裂;还有那丰满肥硕的胴体,马约尔就是从她身上发现了地中海的美感……这倒真不在于具象抽象还是别的什么式样,只要着眼点高,十几载追逐一组苹果也是值得,满脸只画一个麻点,也蛮好看。
所有诸多理性分析观察训练,都应力在扩展深化心的视野与想象,强化拓宽感性的敏锐和空间,使你具有一双更“深刻”、“会说话”的眼。
借助大师的眼睛去看看世界,就会看到,他们对同一个世界,却有不同的发现。物象在他们眼里,只不过是一种媒介,一个引发点。即使是那古典艺术大师安格尔,也敢把“大宫女”的脊骨加长三段。达芬奇也曾亲手解剖过尸体,画出的蒙娜丽莎却笑得神秘,背后添加的山景也属“罕见”……这许多,都在诉说着一个道理:客观,听从心的调遣。
用心灵之“眼”去看,用每一根“汗毛孑L”去看。
或许,你会把你描绘的对象看作“睛人”,用整个身心去拥抱,去捕捉笼罩其上的“光环”,于是整个世界便温馨、便洋溢了。
或许,你会把你描绘的对象看成“仇敌”,看穿他的灵魂,看透他的骨头,不要让那件花哨“名牌”挡住了你的视线。
再或许,只当对象什么也不是,你只感觉到轻松、紧张,坚硬、柔软,收敛、放射,嫉妒、容宽。那运行,那扭转,那刚烈,那舒展……
并不是生活本身给了我们艺术,而是我们用艺术的眼光从生活中发现了艺术。生活一如既往,并无查觉。
把目光深深地投入生活,你便发现它不是原来的模样。
画家应有一颗极端敏感的心,极端敏感。它可以感受到大气的蒸腾,感受到一片秋叶飘落于地而引起的大地的回声。 .
以别样的眼睛,透视自然的脉动,捕捉内心闪现的灵光。
以潜藏的眼睛,读出你奇光异彩的句子,写出你情长意远的诗篇。
当你凝神屏息去观察描绘物象时,有时会进入一种近乎教徒般痴迷的境地,浑然忘我,心醉神迷,如何动作,自有神谕。于是,你的眼便与你的心相近、相通了:你的心,便与自然、宇宙相近、相通了。人的生命,即是宇宙的载体,投入了生命,也便与宇宙同在、同存、同样永恒了。 、
大干世界,茫茫宇宙,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密码,飘浮着莫测不定的符号,充斥着数不清的大构建,迷漫着难以把握的意味,难以释解的迷离。若然艺术家,就是这样一些人:他们独具慧眼,破译了这形形色色的神秘,辨别出这说不清道不明的离奇,描绘出了它们鬼斧神工般的真面貌,使万千双眼睛,流露出欣佩,流露出惊异。
直觉的力量
一本书,要读一会儿;一场电影,要看一会儿;唯独一幅画,只要一眼,高低优劣,尽收眼底。仅此“一眼”,几乎容含了你所有的学识、积累、才能,辛辣、苦酸、孤单,还有向往、寻觅和梦幻……
直觉,似是一种原本的下意识状态,是一种内心的真实。它不带成见,不计后果,它既可感应震颤,又可目无一切直接透穿,是一片极敏感空灵活跃无状的“空白”。要非常地注意保护、培养、积累、运用和发展这种直接的感受力。不言而喻,若是内心已被塞满,你还怎么去看?我们以往太多注重了理性,太多注重了“准确”,太多注重了概念分析,而太少注意了这种“直觉”的引发和直接训练。岂不知许多时候,更应以直觉为先导,名目繁多的各式“修炼”,样样都应归因、导向、拜投在“直觉”的石榴裙前。
因了飞快退去的树木,车上的人直觉着自己的前行:因了别人的微笑,人们直觉着善意和友情;因了太阳的光明火热,人们直觉着它是世间万物生存的保障:因了这变幻的一切一切,人们直觉着每天都会发生新的事情。若是万物有灵,树儿也会因人的退后直觉着自己的运行;“友情”也会因阵阵暖意直觉着人与人之间流动着真诚;太阳也会直觉着人类对它的歌唱而歌唱人类:而我们,不仅注视着这变幻莫测的世界,也会直觉着这变幻莫测的世界正以它独有的怡然大度注视着我们的一言一行。若是将这种“直觉”贯通心底发自“心田”,你必会具有了一双无比敏锐了不起的眼睛,“培育出”茁壮茂盛的生命。
直觉把握,也往往是一张画有无“灵气”,有无“感觉”的关键。因为它游离开了客观物象的局限和束缚,是在心与物之间来回“生成”所引发出的某种特有的意象,是切入某一独特视角而对某些独特视觉元素的搜寻与变异性展示。在此,视角的每一微小偏移,都会使你的目光投向完全不同的“构件”,导致相去甚远的容颜。
说来也有意思:毕加索要同时画出人的不同侧面,而中国人却造了一个什么“散点透视”,楞要把大墙后面的事儿看个明白。其实这都不过是一种内心直觉的需要,一种不屑于、不满足于支离破碎,而要某种更具体、更真实、更本质的整体关联的“印象”需要,这一如人们希冀、追求尽善尽美之心,实出于人之本性。这时,只靠理智,显然不成:只靠常识,更行不通。能依靠的,只能是“直觉1。一幅真正的艺术作品,往往是一种携本能、气质、理性、学识、才情、智力、联想、幻象和一系列莫名的心理活动于一体的某种内心真实的展现,生死攸关的,正是与这种真实相贯通的直觉──一种微妙的“心理感应”。
放下一切负担,使你的内心彻底解放。
要么,凝成一滴甘露:要么,汇成一片汪洋。
直接切入
常在想,一些貌似“旁门左道”的作品,却耐人寻味意趣盎然,“即便丑陋也自然”。其奥妙何在?下面一段文字,全文摘自完成某幅素描后的随记,真实地记录了作画之时的整个心理过程:
“直接切人到触发你灵感的部位,或引起你兴趣和注意的部位,或只是让你首先看到亦或仅仅是某一个明显的点,随即便摸索着前进……象探险,象寻觅,不停地搜索,不断地扩展你的疆土并不时发现一些新的领地──一些尚未被人涉足的处女地。你的笔或婉转迂回,或飞流直下,你的心也随之颤动、飘移。偶尔,你会偏离一点,象一个不安分的孩子,使你的探险增加一份神秘,增加一份离奇:很快,你便又纳入轨道,或许,你还会另辟新迹。不断丢弃;又不断拾起,而这不断拾起的,即便是一掬平淡,瞬间却有了某种意味,某种神奇。它们相互牵制,互致情意;前呼后拥,你推我挤;互不相干却又神合貌离。很快,它们便各就各位,安分守已……忽然问,一道光华闪过,笔下的一切,霎时具有了某种超尘脱俗、令人震撼的活力。”
整个过程,是一个不断碰撞,闪烁的过程,是一个用直觉去把握、去“思维”的过程。它包罗万象,无所不备,却又毫无意识,一片虚空。虚空,给了你一双敏锐的眼睛。
直接抓取具有表现意义的视觉元素而置自然真实于不顾,只将目光投向这些新颖,这些陌生,毫无顾忌,任凭直觉的随机引发,任凭冥冥之神诱引你走向远方。在迅速的.令人兴奋的闪动之中,世界似乎也改变了模样。
“直接切入”,使人内心体验到一种真切的自由和解放。发现“丑恶”,就去揭示“丑恶”,渴望光明,就直接去画太阳!
关于“形”
我们曾被告诫:“缸子的高和宽是一样的,看上去的差别,只是一种错觉……”于是,我们便拼命地纠正着视觉上明显的“错误”(高比宽长),去追求“真实”,追求“准确”的造型。然而,这种“准确”于我们绘藏又有何等意义呢?
据说下雨的时候,房子看上去是“斜”的……这当然是天大的谬误了,然而,这会不会是另一种真实呢?
我们也曾被告知:方,给人坚实感。圆,给人滚动感。三角一斜,会让人感到“冲击”,而金字塔,却会使人觉得崇高,高不可攀。还有那我们奉为“法宝”的黑白灰、点线面,谁都知道它们重要,用得好,准好看。可每当我们试图去调动这些规则的时候,却显得如此乏力,势薄力单。我们满脑子装满了形,却画不出有“味”的形;我们满脑子都是“学问”,却画不出深厚悠远,更画不出迭荡起落动人心弦……在我们的行程中,是何处偏离了航线?
或许是我们太多关心了“表面”,太多关心了“理应”怎么办,而太少关心了“是什么”使得它们如此这般。有一种体会,在于心与心的交流:有一种感悟,那是对灵发感性的日累月积和“锤炼”。这也是初踏艺途就该启动的。马达”,调动的情感。
出现在画面上的任何形象,不在于是长是方还是圆,而在于内心的需要,在于能否使它们呼吸,使它们舒展,整个画面都象在互为感应中震颤。否则,就算“满纸经论”,也是“老生常谈”。
世上有各种各样的形,我们依然要寻找。
形,与其说是“看”出来的,倒不如说是“悟”出来的。有时,要靠引发,有时,要靠联想,有时,要靠发自心底“失控般”地自然涌出,有时,当然也要靠“硬看”。
形与形之间有一种无形的“意味”,无形的“感应”。
太阳即将落在地平线。一个大大的红球,一条迷迷蒙蒙的直线,二者,似乎各怀“心事”,毫不相干。然而,就在它们慢慢靠近,若即若离的一刹那,却突然有了一种“接火”的感觉,分明有一种挤压.有一种振动……很快,它们便亲近了,消溶了……这种又挤又压拉拉扯扯的感觉,正是我们要找的形与形之间的“意味”,不管它们相距很近还是很远,关键要处于某一个“感应点”。这亦如画五官,看到的不仅只是耳朵、鼻子、眼睛、嘴,而是这些部件之间如何“关连”。正是“漂亮”不一定可人,“搭配”才更生动。
鼻子就象一根桅杆,高高耸立于正门之间,而眼睛则象两只吊桶,分挂两边。一拽鼻子,眼睛就会站起来…… ’
世上有各种各样的连接;动作、音响、图像;生命、精神、空间……人和人之间的连接,是一种“关系”,形与形之间的连接,是一种“意味”。
手撑着脸。显然我们看到的已不再是一只孤立的手和一张孤立的脸。它们的“亲密无间”,让人顿生一种新的体验。挤压的部位,形已走样,脸的形一会儿陷入手,手的形一会儿进入脸,不停地转换。这使我们看到连带会产生变异——一种新的形象,还体会到事物互为因果、图地翻转……
不要老把“画准”、“画准”挂在嘴边,它或许曾给你帮了很大忙,然而,随着这接连不断一直震耳欲聋的呐喊,却使多少人从此迷失在远方。
我们眼中的“准”,绝非客观真实的“准”,它是一个“新概念”。
当你不再去顾忌,抛开那“准确”的羁绊,就会发现,你已经开始了“新生活”。
教学中,“步步为营”,“各个击破”,“声东击西”,“借题发挥”,“高强度”,“走极端”十分有效。当你在某种有意的把握,在某种明确的意图下鼓励学生去画脏、画黑、画腻、画死、画不准的时候,灵发生动的“准确”却光临了。
艺术家心中应有一种“破坏”的机制:总不让自己“结壳”,总要在内心留一个出口,留一个空白,给将来的什么留一方空间。艺术家心中还应有一种不断更新和再生的机制:总能在“动乱”之后重新站起,总有什么引发着你,鼓舞着你,让你死而复生精神饱满,随时准备着迎接无数个意想不到的、可能和出乎意料的发现。心永远朝向未来,将“辉煌的影子”留给过去。
一意孤行六亲不认,只听从内心的声音,摆脱开一切无稽的束缚,去重新安排、重新组合、重新营造。希望,就在有意识的无意识中实现。
当你下意识地去描绘时,意识似乎溜过了理智的边缘,飞离了躯壳,游移于一个灵通透明的虚幻空间。在那里,你看见了光明,看见了灿烂。 ’
这是一片自由的净土,这是一片阳光地带!
也谈“语言”
素描,是_种对话,亦可慷慨陈词,亦可娓娓诉说,许会平易亲切,亦许会深涩难懂。这是一种独特的语言。学画者得到的,即是这样一种语言的读写能力。读画,实为读“话”。能感知、识读、破译一切艺术作品,并不断用全新的目光去看,去发现。由此,一种开放、感知、不带成见,既可“放射”又可“聚焦”的心理知识结构和思维方式的形成和训练,成为美术教育的一个重要课题。
平平常常的物象,当把它“超极限”地扩张或缩小,便使得本来面目踪迹全无,成了一幅全新的形象。
极度的“像”,反使其面目全非。
离近些,再近些,将你的感觉直接触及到物象,触及到每一纤纤神经,象轻轻的抚摸,随物象的起伏而起伏,随物象的转向而转向。揭示那每一细节的隐秘,倾吐那每一起伏的衷肠,随它喜悦而喜悦,随它忧伤而忧伤。
落在纸上的每一笔,即使是橡皮划过的痕迹,都会相互影响,相互作用,它们重叠、交错、复合、对抗:它们感应、激荡、拥挤、碰撞,发出了隆隆的轰响……好一个精彩的场面!
不要改,让你的生命在纸面上自由流畅地走过,留下重复,留下生命的痕迹。
拚命地改,直到将一切“正确”抹去。这种不经意以至经意的“错”更具价值。人们欣赏的,往往正是那些画“坏”的东西。
所有的都不准,你就得到了一种新的“准确”。这是一种新意味,这是一种新秩序。
恰恰正是这种“不准”,却奇特地、执拗地、真切地展现在你的面前,让你无法拒绝,无法回避,不得不正视它,接受它──带着一分无奈,伴着一声叹息。于是,你便拥有了一份欣赏,你便拥有了一份惊喜。 .
在人们的天性中,易接受温存,更易接受强硬。将不确定的东西确定下来,强迫人们去接受它──以“凶蛮”,表达对生命的热爱。
、画画时的心态,不必过于“认真”。那些“画”不好的人,往往是太过“认真”了。认认真真,固然能把“针”认上,艺术,却并不在“真”鼻里。能认上针,却“认”不上艺术。要撒开去画,象撒落开去,其实,仍牢牢地在某种把握之中,维系着它们的,是那种难以言传的“感觉”。
一幅作品动人与否,不在于画什么,不在于处处完整、面面俱到,而在于“足”,在于“到位”,在于“过瘾”!──即使是一团废纸,也一样深不可测、一样有力。瞧瞧那一堆垃圾,能否找到“康丁斯基”!
尝试着,把思想的不同空间,不同空间的思想,溶汇到每一笔中去。
把你的心溶入一滴水,这滴水便拥有了一颗心的恢宏。
寻找某种恰当的语言去比较“准确”的表达,是一件很累人的事情。有时,你内心哪怕一个小小的调整,都会使你面前“地覆天翻”,让你目不暇接、无从说起。当你精疲力尽,近于憔悴的时候,是谁,已向你露出笑颜。
是什么打动了人
回眸美术史,万花筒般,令人眼花缭乱。原始的、古典的、现代的、浪漫的……或清晰可见,或朦胧难辨。然而,那呼风唤雨,变化多端的大手笔后面,你却分明感到有什么触发了你,感染了你,让你回味,让你难忘,让你兴奋流连。是什么跨越了天荒地老,却光彩依旧,风姿不减?这亦如“开天辟地”诸大哲人早已作古,却仍然无处不在,英灵不散。是因他们应了天时,直抒了造物的胸臆?还是人类数千载,尚且太短?
“直抒胸臆”与“直接切入”似有某种潜在联系。譬如原始艺术之所以令人震憾,似乎即是一种毫无顾忌的直接抒发。儿童作品,也是如此。现代艺术,也同样是一种“无意识”。人们在后天的学习中失去的,往往正是这种直抒胸臆的能力。生活中,更是如此。这是一种什么状态?这是一种近乎原始的自由状态,是一种毫无顾忌心门洞开的状态,而这种状态,似乎正应是艺术创作时所特有的。
或许你知道劳生伯毕加索,或许你去过西藏、敦煌和黄山,或许你心里装着天宏地大全世界,也或许,你谁也不知道,哪儿也没去,心里什么也没有。然而,只要你诚实自信毫不隐晦自然自在,你的笔下仍会透出那么多新鲜那么多动人那么多精彩。也许就在此刻,你已与山川草木天地自然融合交流,也许就在此刻,你的灵魂肉体与美同在。
人具有一种天生的,超越自身能力的幻想,那便是一种对于自由的、本能的渴望。艺术给予人这一本能以极大的抒发、释放。从中,人们感受到了美;从中,人们感受到了不可抗拒的力量。
这是一个模模糊糊的世界
人们总爱用“时光飞逝”来感叹生命的短暂。其实放开一点看,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失去过什么。一切一切,都在激荡、碰撞、交融、裂变中永无休止地运动和变化着。貌似失去的,也只不过是各种形式的转换,然后,再现。这是一个个衰退老化,向一个个生动新鲜的蜕变,是一种“青春大转移”。新的或许带有旧的某些特质;旧的也许分裂成某些别的什么东西,但生命实质并没改变;时光空间,更是广大无边。这有点儿像我们谈及的那个“艺术”,大家总是带着某种眼光,某种概念兜着圈子去看,熙熙攘攘上千年,把它描述得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而它却像一个总不肯就范的“逃离”,若离若即,时隐时现,花样翻新,一“变”再“变”,引得无数“志士仁人”去“殉道”,去“逐梦”,去享受那“过程”的幸福,快乐的追赶……其实,艺术并不以为然,它一直就在那儿,我们却从未真切地贴近过它,然而又时时沐浴着它的甘霖,感受着它的恩典。这是人类精神激荡的光华,灵魂高傲无忌的“放电”。也正是它,引导着我们,激励着我们,让我们的心依然充溢着喜悦、充溢着活力、充溢着温暖……可谁又曾知晓,它要“诱引”我们去向何方?
人世多少大悲大喜,大恶大善,高贵卑贱,聚聚散散。昨日的秀美可餐至理名言,今日却一文不值云消烟散。前人释解发现过的事情,今人又会有新的释解新的发现。多少苍桑岁月早已成为天边浮影,多少天方夜谭也已稀松平淡。白日曾糊里糊涂,夜间又清晰可辨。睁着眼睛看它不到,闭上眼睛却活灵活现。穷极心力百思不得一解,蓦然回首,天机早有神谕,灯火阑珊处,星光正灿烂……到底还有多少未知,等待人们去释解去殉道去发现?
人们总想把什么都弄个明白,可仔细想想,这世上有多少事情是能真正说得清楚?不过,也正是这诸多的说不清道不明,才给了我们勇气给了我们果敢给了我们潇洒给了我们浪漫,才令我们破斧沉舟不再顾盼不再留恋不再报怨不再沉溺于流失的日子,而将爱心洒向人间。因为大家有着一个共同的祈盼:一切希望,都在前面。
这是一个模模糊糊的世界,更多的时候,只能靠“感悟”把握。总觉得有一个什么,默默相视于人世万象之间,悄然不语,却足以使得这世间色彩纷呈,气象万千。冥冥之中,是谁有如此大气度,大手笔?有没有一种什么途径,也能“直接切人”,去获取一神力,去唤醒那久久沉迷徘徊翘盼的魂灵,免去那许多无谓的劳作纷争,触及那迭荡起扬的大感情,窥见到隐隐世界的大奥秘,洞悉远古来世,透穿宏天大构。或许,那便是一个没有境界的真境界,或许,那便是一种看不见途径的真途径。
尝试着,通过素描去窥探艺术的“真谛”,去寻找一个与“大宇宙”交汇的“感悟点”。
远方的声音
人们游荡于名山大川之间,感慨呀,膜拜呀,赞叹呀……庙宇建了又毁,毁了再建。曾几有人听见那雄贯南北西东大天地的沉沉呼吸勃勃脉动?
人们游荡于滚滚世尘之间,悲凉啦,无奈啦,浪漫啦……潮头起了又落,落了再起。曾几有人倾听那冥冥天籁铮铮音响幽幽轻唤?
其实这横空出世的大地,只不过是太阳系的一颗小星,太阳系,只是茫茫宇宙中的一粒尘埃。
其实那天籁之声来自浩浩心宇,这茫茫宇宙,也不过是浩浩心宇中的一粒尘埃。
心宇有多宽?精神有多深?世间有几多世间欢乐?天国有几多天国之梦?是什么走过了时空,走过了生命……
一种人,生活在现实;一种人,生活在梦中。生活在现实的人,选择了土地:生活在梦中的人,选择了艺术。
艺术家集神与人于一身,畅游于天国与尘世之间,沟通着现世与未来,创造出一个明白的虚幻,虚幻的明白。
艺术就象神灵,悠然游走于生活的隙间,当一阵清凉的风在喧嚣苦涩的生活沼泽掠过,那便是艺术给予生活的希望。
有人总爱分析这个世界,给这个世界冠以形形色色的标签。而艺术家只是去感受,用眼、用手、用身体的每一部位,用整个身心去感受。因此,他们常常容易迷失了自己,消溶了自己,而当他们回来的时候,却带回了早晨的清露,太阳也在追随着他们。
有一种声音,在远方,不停地诉说。你倾听着,大睁着眼睛,虽然你听不清楚,虽然你听不懂,但你却已经很明白,你知道,那是属于你的声音,那是远方的呼唤……
其实很简单:抬望眼、回到本心、坦坦然然。
只要真实地去生活,就会有什么投你以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