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艺考季,考生的热忱与江南的春寒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湖北武汉的考生小梅构想着入学后的幸福生活:“一进大学就能赚钱了”。小梅计划从大一开始在校外培训机构当助教,她告诉《东方早报·艺术评论》,好学校意味着高收入,中国美院的学生一天能挣800元,而湖北省内学校的学生就只有200元左右。小梅估计4年毕业后月收入至少能超过6000元。
那么,现实中的艺术毕业生在结束了四年乃至更久的专业学习后,是否能过上小梅憧憬的生活,或者在各自专业道路上迈出扎实而长久的步子?大学艺术教育是否满足了艺术类学生的需要?
毕业生:迷茫者、坚持者
从小擅长绘画的马冰(化名),读高中时因数学成绩不好,在母亲的启发下报考了艺术类专业。他在上海师范大学动画专业和天津南开大学中国画专业中选择了后者。毕业后,马冰先后从事过游乐场文案策划、漫画公司编辑、艺术网站编辑,去年9月,他结识了京城的一个画商,却没想到成为此“画贩子”的工具,参与过流线作业,以极低的价钱为“画贩子”创作。不堪忍受的马冰已回了老家,目前为自由职业。
与深陷迷茫的马冰相比,龚旭有着明确目标并努力坚持,尽管只身奋斗显得有些孤单。2006年从中国美院附中毕业后,龚旭考入中国美院油画专业本科。2010年毕业后,他租住在杭州滨江区的工作室中进行创作。他告诉《东方早报·艺术评论》:“在杭州,像我这样的从事架上绘画的青年,目前从绘画中直接谋取收益是不太方便的,创作几乎不能提供生活开销。”为美院成人教育学院学生上课以及零散接些绘画的活儿,成为这个1986年出生的上海男生维持生活和创作的主要来源。
当年与龚旭一同毕业的40名油画专业同学,有升学读研的,有在杭州的各艺术考前班任教或自己开设考前班的,也有毕业就回原籍任教的,亦不乏陆续转行的同学,目前仍在坚持纯艺术创作的只有三四人,90%的同学放下了画笔。
当被问及是否有同学因毕业后放弃专业而遗憾或后悔的,龚旭连说了2个“没有”,甚至告诉记者“可能有不少人还后悔自己读了这个专业,当时如果纯艺术外有别的选择,会再作选择。”龚旭告诉记者,油画系要找到对口工作比较困难,相比设计类专业就业面要窄一些。有个同学毕业后开了淘宝店,但连续半年没有什么收益,靠举债维持生活。
也有一部分同学毕业后成为艺术类专业考前培训班的辅导老师,这就是考生小梅向往的月入6000元的日子。但龚旭告诉《艺术评论》,现实情况并非那么乐观,2000年至2007年、2008年,各地艺术生源分散,考前班招生相对容易。2008年以后,地方的高中逐渐摸到了门路,把考生推荐到那些与美院挂钩的考前班,以此提高升学率。“2010年毕业后再做考前培训,生源成了问题。系里一位同学毕业后做考前培训,班上只有10来个学生,一年中上课时间只有6个月,收入不足5万元,只能维持基本生活。”
1988年出生的李舜,去年从中国美院造型学院新媒体艺术系毕业并凭借毕业创作《格物致知——关于杭州的记忆》获得一个艺术活动的雕塑新人奖。他告诉《艺术评论》,大一起他就与同学合作开学校进行考前培训,从20多个学生发展到100多个学生,“大二”时就买了一辆车,他认为“办学校和做艺术并不冲突”。目前他已将学校转手给同学,自己准备接着读研。
无论是勉强生存还是凭借考前班捞金,目前在杭州、北京、武汉、南京等美术院校周围聚集着不少暂时找不到理想工作、以高考培训谋生的毕业生和在读生。中国美院从事美术教育专业教学的王犁不无忧虑,“有能力搞高考培训的都是业务水平在中等以上的学生,三五年下来或许技术还跟得上,但心已经回不来了。困苦打不倒人,但糖衣炮弹会打倒人。”
就业频遭警示
生存压力几乎是每一个大学毕业生面临的问题,艺术类尤其是纯艺术类学生的就业压力更显突出。中国社科院2009年《社会蓝皮书》中的就业调查结果显示,在大学生就业率最低的几个专业中,艺术类专业首当其冲。
一位不愿具名的中央美院教师告诉《艺术评论》,2011年毕业的央美本科生、研究生就业率分别约为80%和87%(含自由职业),签约率分别约为40%和60%,不过造型学院下设的油画、版画、雕塑、壁画专业,每个专业的签约人数不足10人。
今年2月初,上海市教委就对18个连续3年以上签约率低的专业发出“预警”,艺术设计专业上榜。上海市教委高教处傅建勤告诉《艺术评论》,上海共有19所高校开设了艺术设计这门学科,2011年毕业生人数为2840名,签约率为61.97%,低于所属文学学科67.2%的签约率,且部分学校的签约率不足18%。
上海戏剧学院艺术设计专业孙祥明老师说:“1978年恢复高考后,上海仅有戏剧学院、上海师范大学和轻工业专科学校这3所学校设有美术专业,考入的学生都是绘画基本功非常扎实的学生,但这些年,开设美术类专业的学校泛滥,几乎是能开的都开了,扩招以后,数理化成绩不好的学生也突击学习考美术专业。”
傅建勤向《艺术评论》表示,上海目前开设美术类专业的高校存在严重的同质化现象,课程设置、教育模式、专业定位相似度高,缺乏个性,培养的学生数量远超出社会需求,扩招导致生源质量下降,艺术考试方式缺乏规范性,师资队伍中博士比例偏低,现有教师数量难以满足艺术教育小班化、一对一、工作室模式的要求等原因,都是目前高校美术类专业面临的问题。市教委在2010年初已对高校艺术类专业发出内部预警,2012年初首次公开预警,希望得到社会、学校和学生更多的重视和调整。
上海师范大学美术学院2012年计划招收139名新生,其中艺术设计专业招生人数最多,为80人,绘画(书画)专业仅招收6人。上师大美术学院教授邵琦认为,中国画本身不具有实用性功能,需要相当的诗词文学修养和传统文化积淀,这些积累不是几年的学校教育可以完成的,毕业后短时间内也很难将专业转化为职业来支持生存,“据我所知,毕业后坚持画中国画的学生不多。” 学不到点、靠画养不活自己、作品无法作为商品进入市场等原因,成为中国画专业毕业生选择离开的几种主要原因,能够坚持下来的是那些早已经过岁月磨砺且不改初衷的人。
1985年从四川美院国画系毕业后,杨学宁成为《四川日报》的美术编辑,当时该报每周有一版书画专刊《美术天地》,介绍四川的美术人物与作品,杨学宁在工作中没有丢失对绘画的敏感和喜爱,7年后重拾画笔至今不辍。他的同学张晓畅,上世纪90年代赴美国旧金山,生活的压力曾迫使他成为大货车司机,甚至既当司机又当搬运工,度过将近10年的艰苦生活,但他将水彩画创作坚持下来并形成其特色。
杨学宁告诉《艺术评论》,26年前一同毕业的有12名同学,6人留校任教坚持创作至今,其余6人中有2人坚持创作,“尽管也面临生存压力,但那个年代物质生活相对简单,除了吃饭、睡觉,绘画可以一直带在手边。但现在从川美毕业后到报社来的学生,在工作之余坚持创作就很难,不同时代人的生存方式不一样了。”
美院教育与学生期待有差距
不少美术类学生坦承,当年报考美术类专业,带有很大的盲目性,选择专业时往往挑选热门、方便求职的专业。有些的确喜欢绘画、考入纯艺术类专业的学生,对艺术究竟是什么,只抱着模糊的概念。那么,四年本科教育是否能满足那些抱有期待和热忱的学生们?
龚旭告诉《艺术评论》,美院教育与我们的期待不匹配,“就我个人看法,油画系4年本科没有给人明确的概念,关于艺术到底是什么。大一、大二如果还有纯真的梦想,那么到了大三,同学的想法开始转变,认为艺术是比较虚的东西,开始考虑什么方式来钱更快。为了赚钱,可以忙着开培训班,连课都不上了。” 他认为,美院中九成学生在四年间逐渐认清艺术与现实的差距,并变得越发现实。
社会现实和媒体舆论不断强化的艺术生就业压力,对校园的渗透力是显著的。刚刚摆脱了升学的困扰,有的学生一上大学就想到失业问题,以至于没有心思沉下来完成本科阶段的知识积累,到了毕业时又迎来更大的困惑,社会现实与想象的距离越发拉开。中国美院教师王犁一直在思考学生就业不理想的深层原因,他认为,“处在这个年龄段的学生,较多受包括家长在内的社会的影响,而社会中普遍存在实用主义的观念。现在的父母不要求孩子成名成家,只希望孩子的生活幸福、平稳。人有时是容易走极端的,不当什么家就会反向落入平庸。学生面对就业困难时又缺乏独立判断力,主动思考究竟什么是幸福生活。”王犁常与学生分享他的幸福观——充满希望的、由自己决定的、通过长期艰辛奋斗后得到的生活才是幸福快乐的生活。
在王犁看来,那些毕业后坚持艺术道路的学生是拥有底线的理想主义者,“理想主义既不能过分夸大,也不能轻视。大学期间,是一个人树立价值观、确立自己底线的过程。有了底线,即使高不成也不至于变得过于世俗。在基本生活能保证的情况下,拥有底线的理想主义者会坚持走在艺术道路上。”
毕业已有两年的龚旭较为满意当下的状态——以教课和接活儿来补贴纯艺术创作,即便绘画几乎不带来收益他也会一直坚持下去,近两年选择在杭州这个相对安静的城市中完成架上、影像等创作计划。当被问及作为过来人,认为美院艺术教育有何改进空间时,他对记者表示,“希望学校带给学生更多对艺术整体的认识而不单是技术方面的教育,同时希望老师教一些通过艺术来生存的方法,让学生了解维持艺术生命的途径,而不是单纯的学术教育。”(陆斯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