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林/文
萨迦县城宽阔的街道上铺着平整的石块,街道两旁钢筋水泥的仿藏式楼房在阳光下光洁鲜亮,商店、饭馆、茶馆、 家庭旅馆和县里各单位的大门夹道排列,一间网吧显示着信息时代同样也来到了这里。清晨和傍晚有成群的牛羊从 街上经过,到处弥漫着一种混合的气味,酥油、牛粪、川菜……藏族民歌和流行歌曲从不同的店面里传出。每逢 周末,萨迦县城里便喧闹起来,街上走动的身影中有三种人群最多,穿着蓝白相间校服的学生、身披红色袈裟的喇 嘛和穿着藏装的附近农民,零零散散的游客穿插其间。
在老记者陈宗烈1957年拍摄的黑白老照片上,高大的萨迦南寺周围是一片片农田,开阔而空旷,远处的树木掩映着 卓玛颇章和平措颇章。仲曲河贴着山脚流过,两座小桥横跨河上,河北面的山坡上错错落落分布着寺院建筑和民 居,炊烟像一层薄雾漂浮在山腰,恍如世外。时隔50年,竟有如此大的反差,数百年前曾经统领全藏的萨迦又会是 怎样一番景象?为了追寻萨迦的往日辉煌,我们来到这个古老的河谷。
7月是西藏最好的季节,关中平原上的西安已是酷暑难当,萨迦县城附近的农田里,油菜花正开出一片金黄。为了配 合萨迦寺文物保护方案的制定和古建维修工程,西藏自治区文物局与陕西省考古研究所经过反复协商,由陕西省考古 研究所承担为期两年的萨迦北寺考古调查和发掘任务。2005年7月7日,考古队在西藏文物局的部署下,与协助工作的 西藏博物馆业务人员到达萨迦县开展工作。经过两年的艰苦工作,萨迦北寺原有面貌逐渐在我们眼前清晰起来。
提起古老的萨迦寺,在西藏几乎是无人不知。这座藏传佛教萨迦派的祖寺坐落在现萨迦县城以及仲曲河北部的山坡 上,分为南北两寺,县城里的是南寺,河北边山坡上的是北寺。整个寺院不仅规模相当宏大,而且建筑形制特殊, 寺藏文物丰富,在西藏历史上有着极为重要的地位,1961年就被公布为第一批全国文物保护单位。
萨迦南北两寺中最先建造的是北寺。1073年,一位吐蕃贵族昆氏家族的后裔贡却杰布在仲曲河北岸温波山的南坡 上,首先修建了一座修法小庙,后被称为萨迦阔布。由于温波山为灰白色土壤,故在此修建的寺庙也称为萨迦(意 为灰白色土)寺。贡却杰布虽然是萨迦教派的首创者,但那个时候教法还不完备,并没有流传开来,所建寺庙也极 简陋。
贡却杰布的儿子贡嘎宁布自幼随父学法,并游历各地,广拜名师,遍学佛教显、密教义,完善了萨迦派的道果教授 法,声名大振,获“萨钦”(萨迦派大师)称号,后被尊为“萨迦五祖”第一人。贡嘎宁布不仅在萨迦教派创立的 过程中有所建树,并对修建萨迦北寺也做出了积极的贡献。“拉章夏”是他创建的修法之所,接着修建的“古绒” 建筑群由护法神殿、塑像殿和藏书室组成。北寺的主要建筑“乌则尼玛”大殿也是贡嘎宁布创建,经其子索南孜 摩、扎巴坚赞等加以扩建,后来又加了金顶,使这一建筑更加壮丽。元朝时在大殿的西侧又建一座八根柱子的配 殿,俗称“乌则萨玛殿”。以后历代萨迦法王陆续在山坡上扩建、增加了许多建筑,逐渐形成逶迤重叠、规模宏大 的寺院建筑群。
据传萨迦北寺共有拉康(佛殿)、贡康(护法殿)、颇章(宫殿)、拉章(主持宅邸)等建筑108座,14世纪以后,随着宗教活动中心逐渐向南寺转移,北寺不再有大规模的建设,到了近代更为冷落。上个世纪50年代已经有不 少建筑坍塌,再加上60年代的人为破坏,大多数建筑仅存高低错落的残垣断壁,只有贡康努、拉章夏、仁钦岗等少 数建筑近十几年来进行了修复。
萨迦南寺是八思巴委托萨迦本钦释迦桑布于1268年开始兴建的。八思巴(1235~1280)法名洛珠坚赞,为“萨迦五 祖”中的第五人。十岁随伯父萨班贡噶坚赞去凉州。1251年萨班在凉州病故,八思巴作为萨班的继承人,备受元朝 政府的优礼。1253年八思巴应召谒见元世祖忽必烈,并随侍左右;1260年被封为国师,萨迦教法也随之广为弘传。 1268年八思巴举荐的本钦释迦桑布尊旨任命卫藏地区13万户,西藏正式划归中国版图。1269年,这位“幼而颖悟, 长博闻思,学富五明,淹贯三藏”的八思巴大师被封为元朝的“帝师大宝法王”。
建在仲曲河南岸平地上的萨迦南寺,是一座城堡式的寺院建筑,主要建筑是在统一设计后陆续建造的,显得集中而 规整。城墙分为内外两重,内城高大厚实,东面开设大门,四角设有角楼,四面有马面,顶部原有垛口,并可供人 环绕行走。外城墙(“羊马城”墙)则相对低矮,用土坯或夯土筑成,外城之外还有护城河壕沟。城墙内最早的建 筑是拉康钦波(大佛殿),由门廊、大经堂、欧东仁增拉康、普巴拉康、次外拉康、拉康拉章等组成,殿内有许多 大型佛、菩萨、护法及萨迦祖师的造像和灵塔、宝座,收藏有数量巨大的佛教经典和珍贵文物。
国家和自治区政府多年来一直非常重视萨迦寺的文物保护工作,先后数次拨款对萨迦寺进行维修,特别是21世纪以 来,国家又将萨迦寺与布达拉宫、罗布林卡共同列为西藏的三大文物保护工程,制定文物保护方案,进行大规模的 古建维修和综合治理。作为西藏“三大重点文物保护维修工程” 之一的萨迦寺维修工程受到从中央到地方各级政府 的高度重视,成立萨迦寺文物保护维修工程指挥部负责全面工作,中国文物研究所、故宫博物院、敦煌研究院、河 北古建研究所、西安文保中心、苏州古建公司等单位也都曾参与了萨迦寺的文物保护工作。
2005年的考古工作重点是萨迦北寺德确颇章遗址的发掘和萨迦南寺羊马墙及护城河的清理。得确颇章遗址位于整个 萨迦北寺建筑群偏西侧的位置,地势较高,由萨迦第二组索南孜摩创建于12世纪中叶。建筑群内的房屋在20世纪60 年代被全部被拆毁,仅存残垣断壁,到处都是厚厚的倒塌堆积。德确颇章周围环绕着高达5米的夯土墙,墙内的建 筑分为三组,呈品字形排列,南侧一组,北侧两组,我们将之分别编号为I区、II区、III区。
考古发掘本身就是一项艰苦工作,在青藏高原上进行考古发掘更为艰辛。萨迦县城的海拔已经有4300多米,萨迦北 寺发掘的遗址又要高出近百米,为了节省时间和体力,考古队员和当地的藏族民工每天中午就在山上简单吃点东 西,稍作休息又接着工作。高原夏季的烈日分外灼热,发掘工地上无遮无拦,没几天考古队员就被晒得皮肤黑红。 发掘清理出的土石,都要靠民工一袋袋背到外面,3个月过去,竟在遗址南面的坡上堆成了一座小山。随着发掘工 作的推进,原有的建筑格局和结构渐渐显露出来。
通过发掘清理,我们大体清楚了德确颇章的总体布局、各组建筑的相互关系以及单体建筑的柱网分布、墙体结构、门窗位置、建筑技术,三组建筑的功能也有了较为明确的定位。根据我们对发掘出的遗迹、遗物的分析,以及通过 萨迦寺年长喇嘛在现场的回忆指认,南侧的建筑(I区)是法王寝宫,东北侧的建筑(III区)是护法神殿,西北侧 的建筑(II区)是藏药加工厂。法王寝宫建筑类似一座四合院,中间是铺着石片的庭院,周围环绕回廊,东、西、 北三面的建筑都是两层,墙体厚重结实。III区的护法神殿中倒塌堆积土厚达3米,从中清理出排列有序的11尊护法 神塑像残躯,其中有萨迦寺法力最大的根本护法神“萨迦巴姆”残躯,发掘时不断有萨迦寺的喇嘛前来观看。II区 的建筑在18世纪以来就是后藏有名的藏药作坊,在这里我们清理出不少加工藏药的石臼、石磨盘、石磨球以及藏药 原材料等,其中一间小房子里就有5个大石臼和十几个石磨球。实际上这组建筑原来也应该是法王的居所,北侧的 大房子面积近百平方米,地面的阿嘎土坚实平整,保留着排列整齐的12个柱础石,南墙上原有硕大的落地窗,西墙 上残留着一些壁画痕迹。法王迁往南寺以后,这里才被用作藏药加工作坊。
发掘清理中出土了大量文物,有铜鎏金释伽牟尼坐像、铜鎏金菩萨像、铜文殊菩萨坐像、石雕护法神像等造像;银质 金刚杵、铜质金刚杵、铜质金刚铃、骨质颅碗、铜质颅碗、陶质颅碗、象牙质骷髅等法器;青花盘、青花碗等瓷器; 银质藏币、铜质藏币、铜质印度币等货币;玛瑙珠、珊瑚珠、料珠、银镶绿松石等装饰品;以及炭化经书残页、各 类擦擦(模制小陶像、小塔)等。共计出土各种类型的文物500余件(组)。其中的铜鎏金释伽牟尼坐像最为精美, 面部表情慈祥而沉静,身体比例匀称,宽肩细腰,身披轻薄贴体的袒右袈裟,古朴典雅,有明显的元代造像风格。出 土的金刚铃不知被多少高僧长期使用过,表面的装饰纹样已经稍显模糊,但铃腔内的汉文“永乐年施”款仍然清晰可 见。有一件修复起来的青花盘分外醒目,周圈凹凸的莲瓣和盘中细腻的花纹无不显示出浓郁的伊斯兰情调。
2005年另一项发掘任务是萨迦南寺外围的羊马城及护城壕。南寺的城墙分为内外两层,内城墙高大厚实,曾经多次 维修,现保存完好,在东面正中开设城门,四角各有一座角楼。外城(即羊马城)城墙则相对低矮单薄,东面曾开 设有大小两门,其外的东、南、西三面还有护城河壕沟环绕(北面紧邻仲曲河,形成天然屏障,没有护城河)。
为了给“萨迦寺文物保护方案”的制定以及“萨迦寺文物保护范围”的划定提供确切的基础资料,我们对萨迦南寺 东、南、西三面的羊马墙和护城河壕沟进行了清理发掘,同时还对羊马城东面的两座门址进行了清理。羊马城城墙的 平面布局和结构以及与护城河壕沟之间的关系已经基本清楚。羊马城城墙与护城河壕沟实际是一个整体建筑,羊马城 的城墙直接修建在护城河壕沟内侧之上,与高大的内城墙相配合,构成一套完整的立体防御系统。护城河壕沟的剖 面结构呈倒梯形,上宽下窄,壕沟壁用石块砌成的坚固护坡,底部铺有卵石,最深处可达3米。护城壕沟西、南两面 各有三处锯齿状的凹进部分,这些部分一般凹进5~6米,长12米。羊马城城墙在南侧东部和东侧南部尚保存有局部墙 体,高1.8米,墙基用石块直接砌筑在护城河壕沟内侧石砌护坡上,墙体为夯土或土坯筑成,墙顶部有石片遮檐。
2006年的考古工作更为艰巨。作为发掘重点的乌孜大殿地处“拉章夏”西侧的陡坡上,上层是古绒颇章,下层是乌孜 宁玛大殿,南侧的遗址已经被严重破坏。废墟之间高差近20米,空手上下都很困难,发掘和往外运送土石更不是一件 容易的事,我们只好临时修建台阶和小路以便工作。这座建筑群在12~14世纪曾经是萨迦的宗教活动中心,即便在中 心转移到南寺以后,这里仍然具有重要地位。建筑总体上采用藏族传统的技术和风格,依照地形起伏而建造,高低错 落有致。20世纪50年代,北京大学的宿白先生曾经对此做过调查,并绘制了乌孜大殿的平面布局线图。这次发掘,基 本上搞清楚了乌孜大殿的平面布局和结构。共清理大小房间8个,祭祀遗迹1处,发掘面积1400余平方米。
上层的古绒颇章共清理房间6间,最上层殿堂的北壁上有三个圆拱顶的小龛,据调查原来供奉有萨迦五祖中的“白 衣三祖”像,这种在墙壁上开龛放置造像做法,是早期建筑的特征之一。旁边的一间是藏书室,出土了一些残毁的 经书和用来做经书架的木板,以及大量的包裹佛像底座的饰有着各种花纹的鎏金铜皮。根据文献记载,作为护法神 殿的两座小房子是北寺最早的建筑之一,建于公元1073年,房屋的四壁上均残留有有壁画,但是构图简单,绘制粗 糙;附近还出土了大量的铁质铠甲、头盔片和数量较多的铁箭头。但从出土的遗迹和遗物中并没有发现能够说明该 处建筑年代较早的证据。
在古绒颇章的东侧,我们发现祭祀遗迹一处。遗迹的中心是一座石砌的方台,四周分布有10个小祭祀坑,坑中埋藏 用于祭祀的陶罐。小坑的结构一般是在坑底铺片石或卵石,坑壁用鹅卵石镶嵌加固,陶罐口沿周围的空隙也用卵石 填充,最后上面盖上片石。这些祭祀坑是为佛堂奠基所为?还是禳灾仪式的遗存?就连那些年长的喇嘛也说不清。 下层的乌孜大殿由南面的乌孜宁玛大殿和北面的佛堂组成。其中北佛堂原有12柱,多数柱础尚保存完好,地面为坚 如水泥的阿嘎土,可看出原殿内主供佛座和周边原置经书架的痕迹。乌孜宁玛大殿虽南半部残损,但北半部形制仍 很清楚,两排柱础东西间距3.6米,柱础坑直径0.6~0.7米,可知原来均为粗壮的大柱子。大殿中央发现有一个直径 两米多的圆形凹槽,应该是原来放置大型曼荼罗的位置。这次发掘,出土遗物并不多,只有一些包裹木质佛座的鎏 金雕饰铜皮和经书残页等,但基本搞清楚了大殿的整体布局、柱网分布、与周边其它建筑的关系,对于我们重新认识这组建筑的宏伟结构和它昔日的辉煌,提供了重要的参考资料。
上个世纪80年代,萨迦寺曾组织僧人对乌孜大殿废墟进行过挖掘,据当时参与人员的介绍,曾清理出大型佛像4尊、 灵塔11座以及木雕护法神像和其它造像。现分别被存放于萨迦南寺的普巴拉康、却惹拉康、灵塔殿、拉康拉章。现 供奉在却惹拉康的度母像高达1.2米,面容姣好,身材修长,双乳浑圆,腰胯扭曲呈“S”形,完全是一个青春少女 的美好形象。当时还出土有数量巨大的经书残页,现均存放在南寺的普巴拉康内。为了进一步了解原北寺藏经的情 况,我们特别邀请了中国藏学研究中心的熊文彬研究员前往萨迦,一起对现藏的北寺出土经书进行了初步梳理,共 整理出各类经书92种。其中萨迦寺僧人在初步整理这批经书时将只有数页的散页归为一类,打成了四包。我们重点 对这些散页进行了逐一的检索。这些散页既有封面、也有末页,但主要为中间的经页。按照标注的函数、页码和 字体、纸张等特点有的经页能连续拼接数张,但大多数则为单页。经书页长度一般都在20~50厘米之间,其中最大 的书页长71.5、宽28.5厘米,大多数为4~8行字。纸张分为藏纸、宣纸和机制纸三种,绝大部分纸张为藏纸,而藏 纸又分为蓝色藏纸和素面藏纸两种。蓝色藏纸主要用于写本,素面藏纸在写本和刻本中都广泛使用。从版本形式 上来看,这批藏书主要有写本和刻本两种。从版式设计也有多种形式。其中写本有《大密咒随持经》、《夜叉舞 圣续》、《大般若经》、《两万五千颂般若波罗蜜多经》第六十六品、《八千颂般若波罗蜜多经》等49种;刻本有 《大密咒随持经》、《百拜忏悔经》、《一万颂般若波罗蜜多大乘经》、《吉祥金刚爪经咒》等43种。特别值得注 意的是一份印有汉文《大乘妙法莲花经陀罗尼品第二十六》经名的经书页子,经名上面是6位内地和尚在作法事活动 的插图,下面的经文全部是藏文。此外,我们还发现有瑜伽图解、法器图解、历法、佛经诵读标注、书信等残页。
在德确颇章遗址的南侧和西侧,分布有数量较多的佛塔,形成规模较大的塔林,由于年深日久,大多数已经倒塌, 其余也遭到不同程度的人为损毁。根据相关文献的记载,有些佛塔的建筑年代较早,在萨迦北寺的形成过程中,有 着重要的作用。2006年,我们对这些塔林进行了详细的调查,并绘制了平面分布示意图。按照调查的顺序,我们把 南侧和西侧的塔林分别编为I区和II区。I区共有佛塔49座,II区共有佛塔66座。在调查的基础上,我们选择德确 颇章南侧紧邻的第一排佛塔做了清理发掘。这排佛塔共有9座,除了东边的大佛塔为独立修建以外,其余的8座佛塔 共用1个长条状塔基,八塔紧密相连,这就是藏传佛教中为纪念释迦牟尼一生8件大事而修建的“八相塔”(分别为 聚莲塔、菩提塔、吉祥多门塔、神变塔、天降塔、和好塔、尊胜塔、涅磐塔)。八相塔的塔刹早已被破坏,塔瓶也 多已残损,塔内装藏的红陶擦擦散落在周围,残存的塔瓶和层阶仍然可以看出不同的结构。
深秋十月,为期两年的萨迦考古工作结束了。两年的辛勤工作,两年的丰硕收获,更加加深了我们对古老萨迦的了 解。
选自《中国西藏》2007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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