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吴冠中
寒不可衣、饥不可餐的文艺,一向抛在生活的边缘。但今天生活富裕起来,眼界扩大了,人民对文艺审美的享受提高了。文艺有了出路。遗憾,文艺面貌老一套,抄袭,为了挣钱,伪劣假冒泛滥,认真的文艺作家变质了,消失了?文艺垃圾充斥于市,国耻。于是官方和民间一致呼吁创新,于是自诩创新者处处献丑。似乎,美盲控制、不辨美丑的现象随处可见。偏偏我们就居住其间。
民以食为天,袁隆平的杂交水稻造福人类,人人欢呼。不辨美丑者照常吃袁隆平的稻米,有愧。当然也想在自己的艺术作品中搞杂交,中西融合,南北尽收——但艺术是苗是树,日夜艰难地成长,绝非瞬间变脸的“杂耍”者。
看祝大年彩画展,令我吃惊。他绘写——不如说塑造了一簇簇向日葵、百合花、芍药、大理菊⋯⋯花靠媚态求生,正如许多人间女子,而祝大年的花全无媚态。作者一笔一画勾勒出每一个瓣,瓣上的转折倾斜,树叶的伸展卷缩,似乎都有关民族民情,他丝毫不肯放松,怕丧失了职守。“一枝一叶总关情”,祝大年虽低于郑板桥的芝麻官,却同郑板桥一般关注一枝一叶,这何尝不是牵连着民间疾苦的一枝一叶,作者品质的一枝一叶。
犹如袁隆平,祝大年获益于艺术品种的杂交,他层层染色,极尽花卉华丽之能事,但这华丽展现的并非轻盈可掬,令人于欢乐中感受愁思。朴实之美,苦涩之美,人生之大美,生命终极之回归。花如是,苍松更曲腰驼背,背负人世之重;高树参天,寰宇无边,人兮人兮奈若何。
祝大年的画饱满厚重,繁花密叶,如贺节日,黄钟人吕震耳,是喜是哀,读者心存迷惘。我一向认为精微未必能致广大,必须在致广大的前提下尽精微,祝大年的画却尽精微而致广大,凭宽广的怀抱,坚强的毅力,成竹在胸。他有些画失败了,最后未达到致广大的成效,或成效不佳,但他在创作的长征之途,从不动摇,永远信心十足地一步一步攀爬不止,每次战役,他不考虑失败,不见黄河心不死,舍身投艺。这样执著的艺术战士,今日难找,祝大年去矣!
祝大年画花,却厌恶拈花惹草,他想表现的是宇宙精神。他在首都机场留下了巨幅壁画《森林之歌》,宽银幕式展开西双版纳的榕树之族,民族的花园,令看画的观众顿觉自己缩小了许多,艺术大于生命。他的《玉兰花开》繁花竞放,如满天星斗,笼罩大千世界,几只黄莺隐于花丛,生命卫护了生命。细看一花一蕾,笔笔铁画银钩,真真切切口吐鲜血!抛却一波三折,漠视泼墨、飞白。顽强的祝大年跨越了传统,他是传统的强者,徐熙、黄荃、吕纪均无缘见祝大年,若天赐一面,古代的大师们当会低头刮目而视。他们更将惊呼这个画民间大俗的画家,应登中华民族的大雅之堂。精选其优秀之作巡展世界,其独特之美、质朴之美、原创之美及长歌当哭之情愫,当难有伦比。苦难的中华民族生养了一个苦难的祝大年,苦难的祝大年偏偏以艳花高树来象征苦难的辉煌。祝大年去矣,后继者嚷嚷在传统基础上创新,又有几个吃得了祝大年的苦?祝大年从日出工作到日落,从日落画到掌灯。一意孤行,不求闻达,不自我标傍。他以身家性命创造了今天人们望尘莫及的最新作品,人们已只能泪眼相送他远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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