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文明

艺术中国 | 时间: 2006-09-26 14:54:25 | 文章来源: 中华世纪坛世界艺术馆

  印度与美索不达米亚、埃及、中国并列为世界四大文明古国。印度文明在世界文明史上占有特殊的重要地位,印度文明异常丰富、玄奥而神奇,凝聚着东方的智慧,散发着精神的魅力,对亚洲诸国包括中国产生过深远的影响。
最早的印度文明发祥于印度河流域,史称印度河文明(约公元前2500-前1500年)。早在印度河文明时代,印度土著居民就有了生殖崇拜和瑜伽观念,盛行母神、公牛(瘤牛)、男根(林伽)、圣树、蛇神崇拜。约公元前1500年左右,印度河文明突然衰亡了,但印度土著居民创造的印度河城市文明和农耕文化的要素,特别是生殖崇拜的文化基因并没有消失,而是积淀在整个印度文明的深层结构之中继续生长发育,逐渐升华为宇宙生命崇拜。

  约公元前1500年左右,来自中亚的游牧民族雅利安人入侵印度河流域,并向恒河流域推进,印度文明的中心也从印度河流域转移到恒河流域,史称吠陀时代(约公元前1500-前600年)。吠陀(知识)是印度雅利安人的圣典。最早的《梨俱吠陀》(颂诗知识)的1028首颂诗,主要歌颂雅利安人崇拜的自然现象和自然力量人格化的诸神。神称作提婆(天),意即光明,泛指一切发光体。吠陀诸神显赫的有太阳神苏利耶。最受崇拜的是雷雨之神因陀罗,他是印度的宙斯,雅利安人的战神,后来在佛教中变成了佛陀的胁侍帝释天。吠陀时代,雅利安人的自然崇拜与土著居民的生殖崇拜和瑜伽观念结合,在原始生殖崇拜的基础上,逐渐升华为超验哲学本体论意义上的宇宙生命崇拜,产生了奥义书哲学的“梵我同一” 和轮回解脱观念。奥义书是附属在吠陀本集后面的文献,约作于公元前800至前500年,主要阐发关于宇宙本体论和认识论的哲理。德国哲学家叔本华把奥义书推崇为“人类最高智慧的产物”。奥义书最基本的哲学思想是“梵我同一”。“梵”(词根为生)指宇宙精神,“我”(生灵)指个体灵魂,个体灵魂“我”与宇宙精神“梵”在本质上是同一的。轮回是说每个人死后灵魂都会转生为另一种形态(神、鬼、人或动植物),永远处在不断再生的流转当中。只有通过瑜伽修炼亲证“梵我同一”,个体灵魂才能摆脱生死轮回获得解脱。吠陀时代以后兴起的印度本土三大宗教——婆罗门教(印度教的前身)、耆那教和佛教,都从奥义书哲学中汲取了精神滋养。尽管各宗教教义不同,但都把灵魂的解脱或涅槃作为精神的终极追求和最后归宿。

  婆罗门教约在公元前800至前550年形成。雅利安人属于高加索白色人种,印度土著居民属于澳大利亚黑色人种。雅利安人(高贵的)以血统高贵自居,在他们征服了占多数的土著居民以后,根据肤色和职业把社会各阶层划分为四大种姓(种姓原义为颜色、肤色):婆罗门(祭司)、刹帝利(王族、武士)、吠舍(商人、工匠)、首陀罗(农民、仆役)。不同的种姓职业世袭,禁止通婚和共食,避免被不洁的血统和食物玷污。违背种姓禁令所生的子女被逐出种姓,沦为不可接触的贱民。在这种种姓制度基础上形成的宗教就叫婆罗门教。婆罗门教没有创始人,它是由世袭的祭司们集体创造的宗教。婆罗门教把“吠陀”奉为天启的圣典,相信祭祀仪式具有万能的效力,规定主持祭祀的婆罗门享有最高的宗教特权。婆罗门教崇拜的对象已从吠陀诸神向梵天、毗湿奴、湿婆三大主神转化。婆罗门教的种姓制度和祭祀仪式特别是婆罗门的宗教特权引起了刹帝利等种姓的不满。公元前6世纪,随着印度文明中心的东移和恒河流域众多城市国家的兴起,印度进入了列国纷争时代(公元前6-前4世纪)。刹帝利王族和吠舍商人的势力日益增强,对婆罗门的宗教特权提出了挑战。当时印度的思想界像中国的春秋战国时代一样出现了百家争鸣的局面,沙门(非婆罗门教的出家人)思潮异常活跃。在反婆罗门教的沙门思潮中,出身于刹帝利种姓的大雄和释迦牟尼,分别创立了与婆罗门教分庭抗礼的耆那教和佛教。

  耆那教创始人大雄(约公元前599-前527年),出生于印度摩揭陀国(今比哈尔邦)吠舍离城郊的一个刹帝利种姓家庭。他30岁出家,42岁在一棵娑罗树下绝食两天半后悟道。他彻底制胜了自己的情欲,因此被称作耆那(胜者,制胜情欲者),耆那教由此得名。此后30年他一直在摩揭陀诸国漫游传教,72岁在比哈尔南部的白瓦去世。根据耆那教传说,大雄只是耆那教的第24位祖师,祖师被尊称为蒂尔坦卡拉(引渡迷津者)。耆那教规定的五戒是:不害,不欺,不偷,不淫,不贪。不害(非暴力)不仅包括一般的不杀生,而且连伤害其他生灵的任何行为、语言和念头都必须禁止。大雄主张裸体苦行,认为衣服也是世俗羁绊的标志,应该抛弃。大雄死后耆那教分裂成两派:一派叫天衣派(裸体派),以天空为衣;一派叫白衣派,只穿一件白袍。后来的耆那教祖师和圣者造像多半是裸体,以裸体显示苦行的坚毅和灵魂的纯净。

  佛教创始人释迦牟尼(约公元前566-前486年)是大雄的同时代人,他的生平比大雄更富有传奇色彩。他出生于喜马拉雅山南麓的迦毗罗卫国(今印度与尼泊尔边境)释迦族的一个刹帝利种姓家庭。传说他29岁出家苦行,被尊称为释迦牟尼(释迦族圣者)。35岁他在伽耶的一棵菩提树下静坐沉思,经过七天七夜,终于觉悟了解脱之道,成为佛陀(觉者)。汉译佛陀简称佛。佛教由此得名。佛陀首先来到鹿野苑初次说法,他认为人生是痛苦,纵欲与苦行两个极端都没有价值,都应该避免,只有走适中的道路(中道)才能通向解脱。随后,他开始建立佛教僧团。佛陀主张种姓平等,四种姓都可以加入佛教僧团。佛陀重返故乡迦毗罗卫,教化释迦族人。他的一个堂弟提婆达多企图篡夺僧团领导权,屡次谋害佛陀未遂。其中一次被提婆达多用酒灌醉的一只大象那罗吉里疯狂冲向佛陀,却被佛陀的法力驯服。佛陀在恒河中下游传教45年,80岁在俱什纳加尔城外的娑罗双树间涅槃。他头朝北,面向西,右手枕在头下侧身而卧。他的弟子阿难忍不住哭泣,佛陀安慰阿难说:“有生必有死,精进勿懈怠。”——这是佛陀留给弟子们最后的遗言。满月之夜,佛陀进入了涅槃。涅槃原义为吹灭、熄灭、清凉、寂静,指解脱生死轮回的一种安静平和的精神境界,这里是指佛陀的逝世或圆寂。佛陀虽然逝世了,但这一盏伟大的智慧明灯,却在千百年来亿万人的心灵中点燃了永不熄灭的圣火。

  印度历史上第一个统一的帝国孔雀王朝(约公元前321-前185年)第三代皇帝阿育王(约公元前273-前232年在位),曾皈依佛教,并派遣传教使节把佛教传播到阿富汗、缅甸、斯里兰卡等国,使佛教从恒河流域的一个地方性宗教逐渐发展成为世界三大宗教之一。阿育王时代在佛陀初次说法的圣地鹿野苑雕刻的《萨尔纳特狮子柱头》,现已作为印度共和国国徽的图案。相传阿育王为收藏佛陀舍利敕建了八万四千塔(窣堵波)。始建于阿育王时代的桑奇大塔和其后的巴尔胡特佛塔等地的印度早期佛传(佛陀生平)故事浮雕,从未出现人形的佛像,仅以菩提树、法轮、台座、足迹等象征物暗示佛陀的存在。这恐怕与小乘佛教的观念有关。小乘佛教认为既然佛陀业已涅槃,彻底解脱了轮回,就不应再以人形出现。


    古代印度西北部的犍陀罗地区(今巴基斯坦西北与毗连的阿富汗东部地区)是东西方文明交汇的十字路口。公元前326年,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东征,曾入侵犍陀罗地区,带来了希腊化艺术。贵霜王朝(约公元60-241年)第三代国王迦腻色迦(约公元78-144年在位),以犍陀罗地区为统治中心,他信奉波斯拜火教,也赞助佛教,被誉为“阿育王第二”。迦腻色迦时代,在犍陀罗地区建造了大批佛塔寺院,仿照希腊、罗马神像直接雕刻出佛陀本身人形的形象。这恐怕与大乘佛教的兴起有关。大乘佛教标榜救度一切众生,把宇宙的最高本体“如来”当作最高神来崇拜,认为佛陀释迦牟尼只是如来的暂时化身之一,未来的佛陀——菩萨则是为普度众生而显现人形的救世主,是神化的超人或人格化的神。这种使佛陀神化和人格化的观念,恰恰符合犍陀罗地区流行的希腊、罗马文化“神人同形”的造像传统。于是犍陀罗艺术家开始打破印度早期佛教雕刻的惯例,创造了希腊化风格的犍陀罗佛像。如果用一个简单的公式概括,可以说犍陀罗佛像等于希腊化艺术的写实人体加印度佛教的象征标志(印度伟人具备的三十二相中的肉髻、白毫、光环等)。在公元初期的几个世纪中,犍陀罗艺术伴随着佛教的传播而东渐中国、朝鲜、日本,为远东佛教艺术提供了最初的佛像的范式。马图拉(旧译秣菟罗)位于印度北方邦恒河支流耶木纳河西岸,公元1世纪成为贵霜帝国的东都。马图拉地区同时流行婆罗门教、耆那教和佛教,民间还流行生殖的精灵药叉与药叉女崇拜。贵霜时代马图拉艺术家参照印度本土的药叉像创造了一种印度式的马图拉佛像和菩萨像,造型孔武有力。

  笈多王朝(约公元320-550年)是印度古典文化的黄金时代,印度的宗教、文学、艺术和自然科学都呈现空前繁荣的局面。梵语文学史上最伟大的诗人和戏剧家迦梨陀娑(约公元5世纪在世),以他的抒情诗《云使》和诗剧《沙恭达罗》等杰作被列为世界文化名人,相传他是笈多王朝“超日王”宫廷的“九宝”之一。笈多时代佛教已在印度本土走向衰微,但在笈多王朝宽容的宗教政策下,佛教哲学仍然继续发展。笈多时代的佛教哲学家无著(约公元395-470年)、世亲(约公元400-480年)兄弟,把大乘佛教唯识派哲学发展到登峰造极的境地(玄奘西行取经所取的主要就是唯识派经典)。在唯识派哲学的影响下,笈多时代的佛教雕刻家创造了纯印度风格的笈多式佛像,佛像造型也浸透了沉思冥想的精神。佛像低低地垂下了眼帘,专注于自己的内心世界。笈多式佛像不仅影响了印度中世纪波罗王朝的佛像造型,而且影响了中亚、中国、南亚与东南亚诸国的佛教造像。“印度的敦煌”阿旃陀石窟的佛教壁画采用的印度传统绘画的凹凸法,也经由中亚各地传入中国,在中国绘画史上称作“天竺遗法”。笈多时代也是印度教勃兴的时代。印度教是从古婆罗门教演变而来的印度的正统宗教,在发展过程中吸收同化了佛教、耆那教的某些因素,成为印度本土最大的宗教,至今印度教徒仍占印度人口的80%以上。笈多时代前后陆续编写定本的印度两大史诗《摩诃婆罗多》、《罗摩衍那》和往世书神话,被奉为印度教经典。《摩诃婆罗多》是世界上最长的史诗,长度约等于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篇幅总和的八倍,主干故事讲述的是婆罗多族的两支后裔俱卢族与般度族之间为争夺王位而进行的一场大战。其中的一篇哲理性插话《薄伽梵歌》,几乎成了印度教的《圣经》。《罗摩衍那》主要讲述的是英雄罗摩王子和他的妻子悉达公主悲欢离合的故事。罗摩的弟弟拉克什曼纳和神猴哈奴曼(印度的孙悟空)协助罗摩夺回了被斯里兰卡的魔王劫持的悉达公主。这两大史诗中的两个主要人物克里希纳和罗摩,被说成是印度教大神毗湿奴的两个化身。

  印度中世纪(公元7-13世纪)是印度教文化的全盛时期。中世纪印度南北各地的地方性王朝,绝大多数信奉印度教,这促进了印度教文化的兴盛。十八部往世书神话被加工整理,婆罗门六派哲学被系统阐释,建造印度教神庙、雕刻印度教神像的热潮持续数百年而不衰。

  十八部往世书神话的内容以印度教崇拜的三大主神梵天、毗湿奴和湿婆的神话为主,尤其关于毗湿奴和湿婆的神话更多。不过,这三大主神实际上是一个神,都属于宇宙精神“梵”的不同表现形式。正如《毗湿奴往世书》所说:“神是一个,为了世界的创造、保护和毁灭而分别采取梵天、毗湿奴和湿婆三种形式。”创造之神梵天是奥义书哲学的抽象概念“梵”的人格化。传说他是从宇宙金卵里孵化出来的,或者是从一朵莲花中诞生的,然后开始创造世界万物。梵天通常是婆罗门祭司装束,四面四臂,手持吠陀,坐在莲花上或乘骑天鹅,居住在须弥山(喜马拉雅雪山),辩才天女萨拉斯瓦蒂女神是他的神妃。保护之神毗湿奴原来是吠陀时代的太阳神之一,在印度教时代成为维持宇宙秩序的主神。毗湿奴躺在无边大蛇阿南塔身上沉睡,在宇宙之海上漂浮,他一觉醒来就是宇宙循环的一个周期——一“劫”(一劫相当于人间43亿2千万年)。一劫之始从他的肚脐里长出一朵莲花,莲花中诞生的梵天开始创造世界,劫末湿婆又毁灭世界。毗湿奴反复沉睡、苏醒,宇宙不断循环、更新。毗湿奴通常是王者衣冠,肤色绀青,佩戴宝石、圣线和花环,四臂手持法螺、轮宝、仙杖、莲花、神弓或宝剑,乘骑半人半鸟的大鹏金翅鸟伽鲁达,居住在须弥山顶的天国韦孔塔,吉祥天女拉克希米和大地女神普弥是他的神妃。为了拯救世界、人类与诸神,毗湿奴屡次化身降凡,主要有十次化身:灵鱼、神龟、野猪、人狮、侏儒、持斧罗摩、罗摩、克里希纳、佛陀、白马。生殖与毁灭之神湿婆,他的前身是印度河文明时代的生殖之神“兽主”和吠陀时代的风暴之神鲁陀罗,兼具生殖与毁灭、创造与破坏双重性格,因此呈现各种不同相貌,诸如林伽相、恐怖相、温柔相、三面相、舞王相、持维纳者相、瑜伽之主相、半女之主相等等。林伽(男根)是湿婆的生殖力最基本的象征。湿婆通常是苦行者打扮,椎髻高耸,腰间围着一张虎皮,四臂手持三叉戟、斧头、手鼓、棍棒或牝鹿,额头上长着第三只眼睛。这第三只眼睛可以喷射神火把一切烧成灰烬,曾经把干扰他苦行的爱神烧没了形体,所以说爱是无形的。湿婆的坐骑公牛南迪是一头瘤牛,也是雄性生殖力的代表。湿婆居住在凯拉萨山(冈底斯山),他的神妃是雪山神女帕尔瓦蒂,又名乌玛(光明、美丽)。湿婆的女性配偶起源于印度土著居民崇拜的母神,也兼具生殖与毁灭双重性格,呈现温柔相与恐怖相等不同的相貌。他的配偶帕尔瓦蒂或乌玛的形象是温柔娴淑的妻子;他的配偶的另一种形象杜尔伽(难近母)则是美艳而嗜杀的复仇女神,坐骑狮子,曾杀死水牛怪摩希沙。湿婆与帕尔瓦蒂的儿子伽内沙是可爱的象头神,坐骑老鼠,另一个儿子卡尔蒂凯耶(塞建陀)则是可怕的战神,坐骑孔雀。

  婆罗门六派哲学是尊崇吠陀权威的正统哲学流派,包括数论派、瑜伽派、正理派、胜论派、弥曼差派、吠檀多派。吠檀多派在中世纪发展成为印度教占统治地位的哲学流派。梵文“吠檀多”原义为吠陀的末尾,特指吠陀附录的奥义书中阐发的哲理。中世纪印度教哲学家商羯罗(约788-820年)创立的吠檀多不二论(非二元论),主张宇宙精神“梵”与纯意识的灵魂“我”是同一不二的终极实在,现象世界不过是“幻”(摩耶)的错觉。只有凭借知识即超验的理智,人们才能从自身内在的个体灵魂“我”中发现和亲证与终极实在“梵”本质上的同一,摆脱虚幻世界的束缚,获得灵魂的解脱。这种解脱的途径被称作“知识之道”。另一位印度教哲学家罗摩奴阇(约1017-1137年)提出了殊胜不二论(有限制的一元论),主张“梵”、“我”是真实的,由“梵”显现的现象世界也是真实的而非虚幻的,大神毗湿奴就是“梵”的化身,虔诚崇拜毗湿奴就可以亲证“梵我同一”。这种解脱的途径被称作“虔诚之道”。商羯罗的吠檀多不二论成为印度中世纪以至近现代理智的印度教哲学思想的渊源,罗摩奴阇的殊胜不二论则为中世纪的印度教虔诚运动提供了理论基础。中世纪毗湿奴教虔诚派主要虔诚崇拜毗湿奴的两大化身克里希纳和罗摩,湿婆教虔诚派主要虔诚崇拜湿婆及其配偶女神。12世纪孟加拉诗人杰耶提婆的虔诚诗《牧童歌》,讲述毗湿奴的化身之一牧童克里希纳(黑天,即黑神)与牧女拉达恋爱的神话传说。根据毗湿奴教虔诚派的信仰,牧女对克里希纳的恋爱象征着人的灵魂对神性的渴慕。在吠檀多哲学影响下,印度中世纪美学也倾向于神秘主义。印度美学家阿比纳瓦古普塔(约1014年前后在世),在印度传统美学经典《舞论》和《韵光》的基础上综合发展了“味”(审美情感基调)论和“韵”(暗示)论,他从“味”中看到了神圣极乐“梵喜”在尘世的副本,同时他反复强调“韵”是诗的精髓,而“味”是“韵”的精髓。这种强调暗示的神秘主义美学,影响了中世纪印度教的文学与艺术。中世纪印度教艺术往往是宇宙生命的暗示或象征。印度教神庙是印度教哲学的宇宙模型,神庙的高塔悉卡罗(山峰)象征着往世书神话中的宇宙之山,神庙的圣所(子宫)暗示着宇宙的胚胎。在毗湿奴神庙的圣所中雕刻着代表宇宙生成的毗湿奴卧像(毗湿奴睡在无边之蛇身上),在湿婆神庙的圣所中供奉着湿婆的标志林伽(男根)或林伽与优尼(女阴)的组合。在印度教神庙内外通常布满了男女诸神的雕像,这些印度教神像也正是宇宙生命的象征。生命问题一直是印度教超验哲学思辨的核心。吠檀多哲学的“梵我同一”观念,就是把个体灵魂或生命推演扩大为宇宙灵魂或生命。宇宙生命虽然没有形象,无法描述,但印度教神像却通过多种多样的生命形态,包括多面多臂、半人半兽、半男半女等怪诞造型,来暗示或象征宇宙生命的繁盛、丰沛与神奇。


    中世纪北印度东北部孟加拉和比哈尔地区的波罗王朝(约750-1150年)是佛教在印度本土的最后庇护所。波罗诸王大多信奉佛教,但这时的佛教已蜕变为密教。密教,即坦多罗崇拜,起源于印度河文明时代土著居民的农耕文化生殖崇拜传统,作为一种秘密传授的民间信仰和巫术仪式,约公元7世纪以后在印度广泛流传,同时影响了印度教与佛教,演变成印度教密宗与佛教密宗。密教认为宇宙生命是男性本原布鲁沙(原人,灵魂)与女性本原普拉克里蒂(自性,原初物质)结合的产物。在印度教密宗性力派中,男性活力湿婆呈现大神湿婆诸相,以男根林伽为象征;女性活力沙克蒂化身为帕尔瓦蒂、杜尔伽等女神,以女阴优尼为象征。同样,在佛教密宗金刚乘中,“般若”(智慧)代表女性活力,以女阴的变形莲花为象征;“方便”(手段)代表男性活力,以男根的变形金刚杵为象征。波罗时代的佛教艺术以退化的方式延续着笈多艺术的风格,也混杂了大量印度教艺术的因素,佛教造像与印度教神像趋同。湿婆和帕尔瓦蒂(拉利塔)、杜尔伽等印度教神像在波罗时代与佛教造像同时生产。在波罗时代后期信奉印度教的塞纳王朝(约1054-1206年)的印度教神像又与波罗王朝的佛教造像趋同。13世纪初,穆斯林入侵比哈尔和孟加拉地区,焚毁了那烂陀和毗克罗摩始罗等地在波罗时代兴修的佛塔寺院。早已蜕变的佛教遭此浩劫,一蹶不振,从此在印度本土基本消亡。比哈尔和孟加拉地区的印度比丘纷纷逃往尼泊尔、中国西藏和东南亚诸国避难,把波罗艺术的风格传播到尼泊尔、西藏和东南亚各地。

  中世纪北印度东部奥里萨地区的东恒伽王朝(约750-1250年)和中部的金德拉王朝(约950-1203年),都是主要信奉印度教的王朝,创造了印度北方式神庙的两个亚种——奥里萨式神庙和卡朱拉霍式神庙。东恒伽王朝在奥里萨首府布巴内斯瓦尔、圣城普里和科纳拉克修建了成群的奥里萨式神庙,神庙的曲拱形高塔呈玉米状,象征着宇宙之山。金德拉王朝在都城卡朱拉霍营造了成群的卡朱拉霍式神庙,神庙的高塔呈竹笋状,形成群峰耸峙的壮观。在奥里萨神庙和卡朱拉霍神庙的外壁,通常装饰着繁缛富丽的雕刻,布满了印度教男女诸神、天女、贵妇、爱侣雕像。爱侣(密荼那,强化词音迈荼那)指交欢的性爱伴侣。这些爱侣雕像可能与坦多罗崇拜有关,是一种性爱的隐喻。坦多罗崇拜主张宇宙生命具有男性本原与女性本原两个矛盾互补的方面,人体是宇宙的缩影,男女两性的交媾可以象征宇宙两极的合一,获得灵魂解脱的极乐。因此性仪式或性瑜伽变成了解脱的捷径,男性修行者设想他本人就是男神,而他的女性配偶则被设想为女神。中世纪印度教神庙豢养了大批神庙舞女(神奴)。这些神庙舞女在性仪式中扮演献身于男神(修行者)的女神的角色,实际上她们已被神庙祭司训练成变相卖淫的妓女,精通印度性学经典《爱经》中传授的各种性爱技巧。北印度中部的卡拉丘里王朝(约875年-14世纪)统治着中央邦,西部的索兰基王朝(约962年-1297)统治着古吉拉特和拉贾斯坦。这些地区的印度教与耆那教神庙的形制,是印度北方式神庙的变体。这些地区的印度教与耆那教雕刻,也接近奥里萨和卡朱拉霍风格。

  南印度的泰米尔人是印度原始土著居民达罗毗荼人的后裔。中世纪南印度诸王朝普遍信奉印度教,尤其崇拜湿婆,祀奉湿婆的象征林伽。而湿婆林伽崇拜正是起源于达罗毗荼人农耕文化的生殖崇拜传统。帕拉瓦王朝(约580-897年)是中世纪初期南印度最大的印度教王朝。帕拉瓦神庙的高塔呈角锥形,奠定了印度南方式神庙形制的基础。帕拉瓦巨岩浮雕《恒河降凡》展现了印度教神话的宏伟场面。朱罗王朝(846-1279年)是继帕拉瓦王朝之后南印度最大的印度教王朝。朱罗国王在都城坦焦尔敕建的湿婆神庙坦焦尔大塔,高达61米,比帕拉瓦神庙更加巍峨。除石雕以外,朱罗雕塑以铜像著称。南印度铜像在安达罗和帕拉瓦时代已相继铸造,10至12世纪朱罗时代铸造了大量印度教男女诸神的铜像,把南印度铜像发展到炉火纯青的境地。南印度铜像通常采用含铜比例较高的青铜以失蜡法铸造。朱罗时代的蜡模制作得非常精确,铸出的铜像几乎不必再进行任何加工。由于朱罗诸王虔诚崇拜湿婆,朱罗铜像以湿婆教神像居多,其中最流行的是舞王湿婆铜像。朱罗铜像《舞王湿婆》被法国雕塑家罗丹称赞为“艺术中有节奏的运动的最完美的表现”。湿婆铜像除了舞王以外,还有半女之主、瑜伽之主、持维纳者、摧毁三城者、恐怖相等多种造型,而且湿婆经常与他的配偶帕尔瓦蒂女神铜像并置,组合成湿婆与帕尔瓦蒂的婚礼、乘骑公牛者湿婆与帕尔瓦蒂、湿婆家族等群像。帕尔瓦蒂(乌玛)女神的立像造型纤秀苗条,全身呈现优美的三屈式,右手作拈花势,左手作悬垂势。这种立姿与手势成为中世纪印度南北各地青铜女神立像的造型程式,也影响到斯里兰卡、尼泊尔、中国西藏和东南亚诸国女神的造型。朱罗时代也流行毗湿奴教铜像,既有大神毗湿奴的偶像,又有毗湿奴的化身罗摩和克里希纳铜像,还有罗摩的妻子悉达和弟弟拉克什曼纳、神猴哈奴曼等史诗和神话人物。中世纪后期南印度的潘迪亚王朝(1100-1350年)、维杰耶纳加尔王朝(1336-1565年)和纳耶克王朝(1565-1700年),继续修建印度教神庙,铸造印度教铜像,直到近代仍未中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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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世纪德干地区最大的印度教王朝是遮卢迦王朝,包括早期遮卢迦王朝(约543-753年)和后期遮卢迦王朝(973-1200年),拉什特拉库塔王朝(约753-973年)穿插其间。在早期遮卢迦王朝和拉什特拉库塔王朝时代开凿的埃洛拉石窟,特别是埃洛拉第16窟凯拉萨神庙,气势雄大,装饰豪华,神庙内外大量湿婆、毗湿奴及其化身和配偶等男女诸神的雕刻,提供了一部印度教图像学的岩石百科全书。孟买附近的象岛石窟湿婆神庙的砂石巨像《湿婆三面像》,而今几乎像泰姬陵一样世界闻名。


    从德里苏丹国(1206-1526年)到莫卧儿王朝(1526-1858年),北印度和德干地区被穆斯林统治,印度本土文化与伊斯兰教文化逐渐融合,形成了印度伊斯兰文化。莫卧儿王朝第三代皇帝阿克巴(1556-1605年)倡导一种“神圣信仰”,试图调合伊斯兰教与印度教的矛盾。阿克巴时代的莫卧儿建筑和细密画,都带有伊斯兰文化与印度教文化融合的折中风格。莫卧儿王朝第四代皇帝贾汉吉尔(1605-1627年)时代,莫卧儿细密画大量借鉴了西方写实绘画的因素,臻于鼎盛。莫卧儿王朝第五代皇帝沙•贾汉(1628-1658年),为他宠爱的皇后穆姆塔兹•马哈尔修建了白色大理石陵墓泰姬陵。当时的法国旅行家贝尼耶就盛赞泰姬陵“比埃及的金字塔更值得列入世界的奇迹”。在德里苏丹国和莫卧儿王朝穆斯林统治时期,印度教虔诚运动更加高涨,顽强固守印度教文化传统,同时也受到伊斯兰教苏菲派平等观念的影响,促进了印度教内部不平等的种姓制度的改革。北印度民间诗人卡比尔(1440-1518年)自称是罗摩和安拉的信徒。在他朴素的诗歌中强调净化自己的灵魂,真心亲身体验对神的虔诚,而反对偶像崇拜、种姓制度和宗教隔阂。在莫卧儿时代,印度教虔诚诗歌特别是牧神克里希纳与牧女拉达恋爱的传说,成为印度土邦拉杰普特细密画最流行的题材。

  黑格尔在《历史哲学讲演录》中说:“印度是一个特殊的古董,也是一个特殊的现代。”1858年,印度完全沦为英国的殖民地。英国在促成印度从传统农业社会向现代工业社会转变的过程中“充当了历史的不自觉的工具”(马克思《不列颠在印度的统治》)。英国人在印度实行议会民主和文官制度,推广英语教育和自然科学,本来是打算培养亲西方的知识分子,却不料反而促进了印度知识分子民族独立意识的觉醒,促进了印度传统文化的复兴与改革。印度近代第一位改革家拉姆•莫汉•罗伊(1772-1833年)宣传和倡导理性的一神论信仰(类似阿克巴的神圣信仰),反对印度教的偶像崇拜和种姓歧视。印度宗教改革家维韦卡南达(1863-1902年)呼吁在复兴吠檀多不二论哲学的基础上建立以人为中心的“人类宗教”。印度现代哲学家奥罗宾多•高士(1872-1950年)创立了精神进化的整体不二论学说。印度民族独立领袖圣雄甘地(1869-1948年)借用了耆那教“不害”的教义,对英国殖民统治发起了坚持真理的非暴力不合作运动。1913年印度现代诗人罗宾德拉纳特•泰戈尔(1861-1941年)以他富有哲理的抒情诗集《吉檀迦利》(献歌)荣获诺贝尔文学奖。诗人泰戈尔是典型的人道主义者,他的宗教是“人的宗教”,他的哲学是“人生哲学”,其核心是“人格”。他把“人格”分为“无限的人格”和“有限的人格”,约略相当于奥义书吠檀多哲学的宇宙精神“梵”和个体灵魂“我”,但他已经根据毗湿奴教虔诚诗歌传统和人道主义思想,把“梵”和“我”的抽象概念人格化了,变成了“宇宙的人”和“个体的人”、“人性的神”或“神性的人”。他认为“无限的人格”和“有限的人格”是同一的,人的终极命运就是在“有限的人格”中亲证“无限的人格”,获得灵魂的解脱,进入“自由的天国”。而只有通过爱,才能穿越障碍,实现同一。《吉檀迦利》就是诗人献给“无限的人格”的神秘的颂歌。在这103首散文诗中,诗人往往用“你”、“他”、“我的主人”、“我的朋友”、“我的父”、“我的情人”、“我的国王”、“我的宝贝”、“我的上帝”等称谓,来称呼“无限的人格”、“宇宙的人”或“人性的神”。正如《吉檀迦利》第35首所表白的:

在那里,心是无畏的,头也抬得高昂;
在那里,知识是自由的;
在那里,世界还没有被狭小的家园的围墙隔成片段;
在那里,话是从真理的深处说出的;
在那里,不懈的努力向着“完美”伸出手臂;
在那里,理智的清泉没有湮没在积习的荒漠之中;
在那里,心灵是受你的指引,走向那不断放宽的思想与行为——
进入那自由的天国,我的父呵,让我的国家觉醒吧。


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博士生导师
王镛
2006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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