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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琳娜谈《山海神话》:我的自信来源于中国传统文化

龚琳娜谈《山海神话》:我的自信来源于中国传统文化

时间: 2021-03-08 14:15:44 | 来源: 艺术中国

龚琳娜新专辑《山海神话》

2021年3月8日,“天籁女神”龚琳娜新专辑《山海神话》上线。中华古诗词、民间传说、二十四节气……近年来,龚琳娜在中华文明之河里不断溯回创新,用声音演绎经典,这次她回到了远古神话的源头《山海经》。极具表现力的声音和演唱技巧与瑰丽灿烂的远古神话之间的碰撞让我们备受期待。她在国内首档传统文化推广音频节目《中国人的小日子》上录制了专辑,分享用声音唱出中国神话的感悟:中国远古神话与中国人的语言、思维方式密切相关。

“三八节”前夕,艺术中国对龚琳娜老师进行了专访。在本次专访里,龚琳娜向我们讲述了创作《山海神话》的过程,以及她从中得到的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神与智慧。

龚琳娜

艺术中国:近年来,您把非常多中国优秀的传统文化转化为音乐,包括古诗词、传说故事等,这次回到了神话的源头《山海经》,这个想法最早起源于何时?

龚琳娜:2013年我演唱了《金箍棒》,整首歌曲几乎没有歌词,就是几个词语来回重复,完全通过音乐刻画出了孙悟空这样一个鲜明的人物性格,当时我就觉得这种方式适合表现中国的神话故事。后来大概五、六年前,一个导演给了我一本《山海经》,但一直没想好该怎么围绕《山海经》进行创作。

艺术中国:2021年3月8日《山海神话》终于全部上线了,最后的效果和您最初的设想一样吗?

龚琳娜:其实之前没有特别明显的设想,因为《山海经》到底是什么?当时我问了身边所有的人,都不知道。我才发现《山海经》其实比《西游记》、《白娘子传奇》都还早地多,白娘子的故事是明朝才慢慢形成的,包括我唱过屈原《山鬼》,《九歌》里的很多的形象都是从《山海经》里来的。《山海经》讲是上古神兽,它是几千年前的,我们中华文明神话的鼻祖。

所以当那本书给到我的时候,我打开发现原来是个地图,里面讲了好多的有趣的人和神,可都非常简短,它包罗的东西太多了。老锣也说光从《山海经》的一个点或者一个方位,都可以发展出无数的东西。

我想了很久,有一天我问了一下歌迷。我问:假如我想出一张专辑,你们想听什么?他们说:想听惊喜,我问:什么是惊喜?他们说:想听你在技巧上不可超越的惊喜。这一下给了我启发,那是不是可以把高难度跟神兽们结合起来?当初《金箍棒》不就是这样吗?所以我意识到可以用声音的不同形态来表达不同的故事或神兽,思路就出来了。

这时候我就跟老锣说:你开始写作品吧,然后老锣说:你给我歌词,我说我没歌词啊(笑)。因为我也不能自己去乱写神兽是什么样子。我说:我给你一些声音形态,比如说极简主义,比如说最高的音,比如说嘴皮速度最快的功夫,这样你分别给我写一个音乐。我让他给我写10首,希望十全十美。

我根据不同音乐给我的形象,再去找配什么神兽,这是很有意思的。老锣也不知道他写的是啥,因为我想给作曲家一个抽象的概念去写纯音乐。老锣一上来就给我同时发了三首作品,这三首完全不一样。第一个节奏特别快,像说唱一样,这就是《混沌》。我是这样填词的——我听这个音乐从早听到晚,可能得上千遍。一整天就这一首反复地放,我要特别了解它,然后就开始翻开《山海经》,一章节一章节,一个一个地看。如果我觉得这个神兽很像这个音乐,就停下来记下来。有时候一首曲子有好多个神兽都很像,我就再看哪一个神兽的词更适合。特别有意思的是,这些词居然就一下子跟《山海经》的原始版本几乎完全的契合。

龚琳娜

比如说第一首《帝江混沌》,混沌名叫帝江,《山海经》说天山有帝江,那就是“天山天山有天神……”所以这个框架结构就出来了。每一首歌的开头,我都介绍这个神兽在哪里,这也是《山海经》的一个特点。《山海经》里没有说混沌,说的是帝江,白话文版本里介绍说人们把帝江叫做混沌。

庄子说混沌初开,就是指天地结合,一片模糊的时候。当一个人啥都不知道,你就说他太混沌了……还有囫囵吞枣,糊里糊涂,所有的这种翻来覆去的词,都是从帝江、混沌来的。有一天我问一个小朋友,我说你知道什么是混沌吗?他说我吃过啊,我一想原来我们吃的馄饨,你看那皮也是六足四翼,也是圆坨坨。还包括我们说车轱辘的“轱辘”……我在填词的时候,我才真正的开始懂得我们现在的语言、我们现在的思维居然是从最传统的那个来的。

《山海经》的混沌讲的是什么?讲的就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圆乎乎的红皮囊。因为它跟别人都不一样,它的朋友要帮它打开七窍,然后它就七窍生烟,一命呜呼。我们说一个人开没开窍?这个开窍,就是从混沌这里引用过来的。开窍到底是死了还是好了?但是这就证明了不破不立,死而后生。这不就是我们的哲学思想吗?所以我在创作的过程中特别开心。我不是光知道了混沌是一个小神兽,长得啥样,为什么死了……这一个表面故事,我发现我从一个混沌里面生发出来的是一种哲学,一种人生观。它并不像美国大片一样,是要去跟人争世界上谁最牛,要去解救世界,它让我开始越来越进入到中国人的美学,中国人的文化、哲学,还包括它的物理学。因为它不光讲了天山有什么,还讲了天山上有什么石头,周围都有什么,这特别有意思。

所以我觉得一打开《山海经》,你就有无穷无尽的想象力,关键是它特别有思想。表面讲的是一个浑浑噩噩、傻头傻脑的东西,好像什么都没有,但实际上它里面有很深刻的寓意。

艺术中国:真的是非常有意思,其它几首都是讲的什么呢?

龚琳娜:第二首是《凤皇》。我们谁都知道凤凰,凤凰象征着中国的神鸟,死而复生,又特别漂亮。但凭什么凤凰是众鸟之王呢?我在填《凤皇》作品的时候意识到,凤凰最重要的是它自歌自舞,这是《山海经》里写的,但大家可能不会关注,因为我一直在想我的生命里,生下来怎么才能有自由?自歌自舞也是一种自由,它说明女性的独立性。一个人要有独立精神,什么都不依赖,不管外面怎么变,你还是自歌自舞,这是一种乐观。

龚琳娜与小徒弟石一,石一在《凤皇》中用人声演绎了凤凰的鸣声

艺术中国:这个形象特别打动你。

龚琳娜:对,特别打动我。“自歌自舞”这一句的前面是最高音的部分,后面又接着唱,所以这句是最难唱的。凤凰跟所有鸟的区别就是它有独立精神。所有的人都觉得凤凰是羽毛漂亮,颜色多姿,但是没有人会认为凤凰是因为它独立,它自立。作为人来说,你首先要自立,你遇到什么困难都压不倒你,才能在困境中重生。这就是它区别于百鸟的地方,是它的独特之处,我写凤凰,研究凤凰,唱凤凰,我真正明白了凤凰精神。

第三首叫《陆吾神》,陆吾神是管天帝的花园和节令的,它是老虎的身体,人的头,九条尾巴。《陆吾神》我用了一些戏曲的腔调,也来表达霸气,它像一个将军,是保护着大自然的,让一切节气都有序列,它是一种正义的力量。

第四首是《夸父逐日》,夸父是个巨人,一直都是在追太阳,他要跟太阳协商,不要太热了,把他的村民都烧死了。他为什么要叫夸父呢?就是夸我们的父亲。古代的时候女人纺织或者做家务,男人承担着保护家庭的任务,他的体力劳动是最重要的。父亲在我们心中就像巨人,这个故事形容的就是为了保护好我们,他不惜牺牲自己生命,最后渴死。所以是一种对父亲的崇拜,或者对男性的崇拜。

我在演唱当中用了女性的阴柔和男性的英雄两种方式,女性的方式我借鉴了一些王菲的唱法,是空灵的、阴性的,中间夸父追太阳的部分,我运用了崔健的唱法。崔健是摇滚教父,是开启中国摇滚的一个重要人物,它立出了一种阳刚之气。我不循规蹈矩。

我唱夸父的过程是像讲述这个故事,而每一首词,我用的都是原版的词。就像“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歌词几乎都是山海经的原文。即便有一点白话文,也只是来源于翻译版的,它真的不是完全用文学的语言。因为我自己觉得要尊重它,尽量去遵循它本身的精神。

龚琳娜

第五首写的是《饕餮狍鸮》,因为原来饕餮叫狍鸮,你看狍鸮(咆哮)这个词,我们觉得声音会很大,但原文里写的是音如婴儿,“虎齿人爪,其音如婴儿”。这就说明了几个问题,第一,声音像婴儿,说明它外强中干。你看很多特别贪婪的人,都有点阴柔。他们认为要那么强大才能掩护自己内心的那种脆弱。为什么它的眼睛在腋下?我自己揣摩,这说明它看东西的角度不是正视,但是它的牙齿和嘴很大很厉害。

所以我用了很多笑的唱腔,一开始就哈哈哈笑。你再观察一下,很多欲望很强的人经常大笑,其实他们的笑中有非常多的尴尬,然后旁边的人也随着他们应和地笑,也有很多冷笑、嘲笑,所以我用笑的这种方式来表达饕餮的这种贪婪、脆弱,不统一。

艺术中国:《饕餮狍鸮》的音乐风格是怎样的?

龚琳娜:对,这很有意思。当老锣写完第5首发给我的时候,我就感觉像饕餮,因为它特别怪,找不着调,旋律特别不明显,是这10首里最奇怪的一首。它比较有戏剧性,强大的背后是软弱,伴随着种各种各样的怪象,我觉得有点恐怖片的色彩。

第六首就是《比翼鸟》,我们平时说比翼双飞,形容夫妻好就用“比翼鸟”。可是当我看到《山海经》,说比翼鸟是一青一红,翅膀并在一起。这就是说明它们像个连体婴儿,所以只能往一个方向飞,你知道吗?并不是他们愿意。这不禁让我想到很多老夫老妻互相争吵,虽然他们能永远在一起,因为他们只能永远在一起,他们互相依赖。比翼鸟虽然形容爱情,但它是凄美的。虽然它们的身体连在一起,永远可以在一起,但他们实际上是互相埋怨的。所以我唱这首歌的时候,实际上有一种悲凉感。它很美,但是一种凄美。

它们一青一红,颜色不一样,你想哪有两个一模一样思想的人?我想起了行为艺术家阿布拉莫维奇,她和她的男朋友乌雷做过一件作品,他俩背对背,把头发辫起来,考验彼此的耐力,你要是稍微打个盹,对方都必须跟着你的方向走,这就形容夫妻关系的紧张和局促。这不就是比翼鸟吗?

在《比翼鸟》里我也突然悟出了我和老锣的爱情。我们太近了,虽然看起来我们特别好,但是它里面有忧患,当距离太近的时候,你就对对方有很深的要求。现在新冠把我们俩分开了,我觉得是一个非常好的机会,让我们独立成凤凰。我们现在的关系很紧张,这个紧张是指因为我们太久了在一起太粘,一旦分开又有失落感,会发现自己极其的依赖对方。

龚琳娜与老锣

对方不在的时候,你要重建自己,刚开始特别难。因为你会责怪——为什么你不在我身边?其实在创作《山海神话》的时候,老锣就在德国,他把曲子写过来,然后我再填词发过去。我自己能够成为这张唱片的制作人,这是一个巧合。不是我一开始要成为制作人,而是他没在我身边,促使了我自己得去想我怎么写?我要什么?我应该怎么去制作?我就变成了制作人。

原来我只管唱歌,老锣给我作品,其它都是别人管的。这次他管不了了,因为他在远处。完成的那一瞬间我就觉得太好了,我终于从比翼鸟变成凤凰了,但如果生下来就是连体婴儿,要做这个手术是多疼,但是如果他们连体在一起,可能就活不长,艺术生命也不会长久。

《比翼鸟》是我比较早录的一个作品,唱这个歌我就好疼,很伤感。在人们心中“你我好比鸳鸯鸟……”唱起来是很甜的,但是比翼双飞的代价就是很大的。如果梁山伯与祝英台没有殉情,他们还活着,他们去抵抗一切,他们真的会好吗?渡边淳一的《失乐园》说爱情最终就是死亡,只能以生命为代价才会永远在一起。

其实《山海经》里说比翼鸟的时候,并没有说它们是悲伤的,我觉得这就是中国文化给你留给后人留下再创作的语言,它只说只说一青一红,翅膀并在一起。剩下的你去想。混沌也只说这个混沌没有七窍,后面才有庄子、屈原等把这些再扩展。中国文化是给你留有余地,然后每一个人或每一个时代用上这些再去进行创作和理解,形成新的哲学思想。《山海经》只是一个源头。

第七首是《刑天舞干戚》,刑天也是一个英雄,他忠心耿耿地为了他代表的炎帝跟黄帝战争,然后他的头被砍下来,黄帝因为怕他的头复原,还特地葬在长阳山脚下。虽然没了头,但是他还是坚持站斗,他“以乳为目,以脐为口”。他一辈子都是战斗,那么这是一种战斗精神。

艺术中国:这首的音乐基调是怎样的呢?

龚琳娜:这首比较江湖义气。我借鉴了罗大佑、李宗盛等人的唱法,上世纪80年代的台湾校园民谣时代出了一拨这样的人,包括90年代的黄沾的《笑傲江湖》,它们有一种江湖的浪漫主义。

第八首是《西王母》,因为她掌管的是天地生死,阴阳调和,嫦娥给后羿偷的长生不老药也是在她那偷的,所以她的声音当然很怪。我用了10度以上的大跳,歌很少有这样唱的。但她是王母娘娘,掌管天地的生死大权,法力高强。从天蹦到地里,就是很有张力。一开始的声音有点像《西游记》的《云宫讯音》,像蟠桃会的感觉。

我觉得这是老锣的偶然。他作曲的时候并不知道写的是王母娘娘,他用了一点编钟的感觉,我就觉得像王母娘娘的潘桃会。你说神不神?就是一个老外,他根本不知道这些故事,他哪知道王母娘娘,但我觉得是这个形象,然后《山海经》关于《西王母》的词“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名曰昆仑……”居然一模一样就填进去。我在创作过程中,我自己都觉得这“神话”。表现神话的东西,不能很人化,不能很世俗。不能只追求简单的漂亮的旋律,这都不够,必须要有神力。

第九首就是《创世女娲》,这一首老锣写的是82拍的,我觉得特别像西藏的弦子,这种感觉就让我想到了大地之母——女娲。女娲一是补天,一是造人。我写的是《创世女娲》,不是讲补天的女娲,主要是讲女娲创造人的,她用土造人,跟土地打交道。《山海经》里说女娲是“人首蛇身”,因此它走起路来肯定不像人,而是一种律动。

所以《创世女娲》就是声音比较低沉,有一种娓娓道来的感觉,跟《西王母》那种天地跨越的张力不一样,是很随性的。

第十首是极简主义的《一臂国》。老锣写的这首曲子非常简单。我就发现《山海经》里讲到有个国家的人只有一只手臂,这个国家附近还有一个国叫奇肱国,这里的人也是一个手臂,但是有三只眼睛,他们只是一只眼睛或三只眼睛的区别,但都是一只手臂,所以我就统称为“一臂国”。这两个国家的人只有一只手臂,干活的效率肯定会低,但他们不分昼夜的劳动,所以《山海经》说舜帝到他们国家,发现他们发明了很多飞行器等今天我们所说的高科技,他们特别聪明、勤劳、努力,所以生活很幸福很富裕。

创作团队山间采风

我就明白了,今天我们说“助你一臂之力”,你一定认为是我助你50%的力量,但是对一臂国的人来说这就是全力。所以我就觉得为什么我们今天说以一臂之力呢?这个成语是怎么来的?是不是从《山海经》里引用过来的?我觉得很有可能。因为很多我们今天的成语典故都是有渊源的。

有趣的是。老锣从第一首到第十首,他创作的顺序基本上就是这样,他这样发给我的,我们没有改变过顺序。我就觉得很有意思,从开天辟地的混沌,然后到父母到最美好的象征,最终以《一臂国》这样极简主义的方式结束,所有的选出来的都是特别有代表性的,我觉得也很完美。

同时老锣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写的内容,是我告诉老罗说你写的这个是什么,居然所有的词都填进去,而且它让我明白了《山海经》是我们华夏民族上古先民的智慧。

有人还真的问我,你觉得有凤凰吗?凤凰怎么会在这个时代没有了呢?我说其实是在那个时代,人们肯定看到一个有五彩斑斓的羽毛很漂亮的鸟,然后把它人性化,把美好的向往寄托到这个鸟身上,比如“自歌自舞”,其实每个鸟都自歌自舞,为什么偏偏就说凤凰?因为可能那个时候人很想独立,可是脱离不了。所以人们把很多东西拟人化,象征着那个时候人们的一些思想。我觉得特别好,《山海经》太丰富了,我做的只是一丢丢。

艺术中国:您未来还有继续在《山海经》创作的想法吗?

龚琳娜:我觉得这要看机缘。现在最重要的是要把这种现象传播出去。我给人讲凤凰的故事,大家都觉得好有趣。我现在跟你讲,然后你再给你的孩子讲,我们对自己身边的人都讲。我们通过讲神话故事,然后再附带听这样的歌,你就会跟它有共鸣。

在我唱完这些以后,我就会明白,我不要做比翼鸟,我要做凤凰。凤凰就是我的图腾,或是我的信仰。凤凰鸟自歌自舞,所以我一定要独立成长。然后我希望歌声给人们带来吉祥,你看我就有了一个偶像。虽然我不是鸟,可是我觉得我唱歌就像凤凰一样,给人家带来吉祥,我一辈子都可以这样要求自己。

我想每一个人会在神话里面找到他们的一个共鸣点,这是我觉得激活神话的一种方式。如果以后还可以延续做,当然好,但是并不一定是通过我这种方式。我是去跟这些神兽找共鸣,然后激活他们的生命,在我们的人的身上显现。

龚琳娜

艺术中国:这十首歌,每一首都体现了一种美或丑的品质,这是在我们先民最淳朴的时候对于人的德行的很多思考在物上的投射,这些故事与我们血脉深处是相通的,因而每一次听都特别触动灵魂,生发想象。

龚琳娜: 《山海经》里没有一个神兽在打,也没有说神兽要去当王。1990年代我们看的那些武侠片,都是在争谁是武林之王。美国大片的故事里也都在说我是老大,我要救全世界,我是那个最厉害的。为什么我们今天这么多人有抑郁有焦虑,因为我们总在想我是不是够好,我在竞争中是不是能成功?我是不是会被社会淘汰?都是在比。

可是在《山海经》里没有,除了像夸父他必须要去跑,但他并没有打,也没说谁最牛。所以我发现在我们古代的故事里,并没有跟别人、跟世界去争去侵略的想法。现在之所以有这么多矛盾,就是人们总是在想要更多,这不就是变成饕餮了吗?饕餮讲的是最后他把自己都吃了,只剩下一个头,这寓意着什么?越来越贪心,会自己埋掉你的生命,不会真的成为一个王。

艺术中国:通过创作《山海神话》,您重新沉浸于中国古老智慧,并获得了感悟。

龚琳娜:这让我特别快乐。我创作这些歌的过程中让我学习到这些智慧。比如现在这个大数据时代,我们没有秘密和隐私,经常会有恐惧感,我们也怕有一天被AI替代。我们身边的人不停地去做整容,希望自己永远年轻。这不就是唐僧肉吗?妖怪不是都想吃唐僧肉吗?历史已经告诉我们了,但是我们今天还在重复这些错误。所以当我唱这些的时候,我就觉得我不太容易会被现在的这些东西带跑。因为我们这么久远的智慧已经告诉你,把它当镜子一样的看,我反倒更踏实了。

龚琳娜与石一

艺术中国:您获得的这些感悟有分享给自己的家人吗?

龚琳娜:我把这些故事更多讲给了孩子。我这次的新专辑还有一个特色,去年我们家大儿子海酷15岁的时候,我给他布置了一个作业,就是我给他讲一个《山海经》的故事,他给我画一张画,然后我会给他买辆自行车。因为他一直想有一辆能骑上山的自行车,他看到这个车很贵。我说你给我画这个画,我给你买自行车,也算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但也不是白送的。这个画我会把它做成各种贴画,也可以做成各种毛茸茸的玩具,我也可以把它变成我的CD里的形象……这些都可以。关键是我用这种方式激发我的孩子,让他去了解这些故事,所以他用了半年的时间把这十幅作品全部画出来。

这个过程中,他就要参考很多资料,上网查阅所有人画过的形象,这就让他更加深化这个神兽。我觉得最重要的是引发孩子的好奇心,我觉得可以让很多人都一起来,学唱也好,学画也好。我就在想,在小学的课堂上老师是不是可以让孩子画一个饕餮?跟美术课结合起来。最重要的不是仅仅让孩子知道这个故事,而是能够跟这个故事共鸣,将来可能会影响他做人,这是我想做的事。

对老锣来说,比如说他为古诗词谱曲,他说他就是一写就能写出来,所以我们只能解释,如果人有轮回的话,他是不是之前真的在中国呆过。为什么你一个西方人你怎么懂得中国文化?他并不是去查资料,因为他并不是一个汉学家,不是从头就研究中国文化的人,所以我想他找到了文化的同源心,他跟中国文化是同根性的。

龚琳娜

艺术中国:听《山海神话》,以及您之前的歌曲,都有一种特别自信的内在精神,现在我们讲文化自信,您自己认为怎样才是真正的自信?

龚琳娜:这个问题特别好。我大学毕业的时候没有自信,因为我发现我没有根。我学的东西都是老师给我的,东一点西一点,而且当时学校里还是很崇尚西方文化。比如说美声唱法的人,就可以出国留学,就可以考入合唱团。但说我是民族唱法,可是民族唱法混一点戏曲,又混一点民歌,但是又非民歌又非戏曲,所以那个时候就觉得没有自己的声音,特别的苦恼,特别的没有自信。

按理说我是学校的高材生,也是文化部的“民歌状元”,如果说我是唱民歌的,可是我不是一个民间出生的农民,这个农民是指原生态,所以那个时候我特别没自信,我就痛恨我自己怎么不是农村的。但难道这是我的错吗?是我出身的错吗?后来我就发现我得自己建立根,而不能靠我的出身。

怎么建立这个根?我开始意识到我是中国人,我的文化是中华文化。虽然我嫁给德国人,去了德国。好多人说你去了德国,为什么不唱舒伯特的德国歌曲呢?我说全世界的人都在唱,我是一中国人,我得用德语唱,还得了解他们的文化。世界上不多我一个人唱西方歌。那么多我的同学中国人都去国外留学,把西方的歌唱得那么好。其实我去到国外的时候,我才发现没有人唱中国歌,没有人了解中国歌,我意识到这就是我可能要建立的根。

那时候西方人对中国歌的理解,就是中国餐馆里放的最简单的流行歌,或者是京剧。我意识到我必须做一个创新的东西,但是创新要用上传统的根。这时候我就要开始借鉴,比如说美学观,我从那个时候在德国开始看很多书,像徐复观写的《中国艺术精神》等等。

中国美学讲“神似”,什么是神?在美学上有一个方向以后,我就发现中国音乐的韵味美、音色美,是最重要的。在西方很多时候音色不是最重要的,而中国的音色,比如说花旦、老旦、老生的音色都不一样,中国戏曲里,是用行当来区别音色,这很形象。比如小花旦就是年轻的女性声音,小生就是没有变声的男声,所以再老的人唱小生都得尖着唱。

中国人是讲形象思维的,丰富的音色是中国音乐里面必不可少的。二胡、中胡、高胡都不一样。胡和胡也不一样,不能像小提琴一样连起来听。很多胡琴在一起就没有小提琴在一起好听,因为它追求的是不一样。

龚琳娜

我意识到必须首先要有丰富的音色,这就好搜集了,就跟画家搜集很多色彩一样。我学评弹,学戏曲,学不同的行当,不同的流派……这一下我就觉得学不完了,这是给我的第一个宝藏。我觉得我像找到了宝藏的阿里巴巴一样,这就是音色的宝藏。我的自信首先从中国的声音来,因为我学不完。就不要说京剧里的四大名旦,四大须生……还有昆曲、黄梅戏、越剧、秦腔……而且每一个行当都有很多流派,一辈子也学不完,这不就是我的宝藏了吗?我就觉得我捡到了一个巨大的宝藏。

当我的能力不够的时候,我就马上去研究唱腔,我不需要像梅兰芳先生一样,但是我可不可以把梅兰芳先生的唱法学到呢?我再去研究程砚秋先生的“云遮月”,我又不需要去照猫画虎唱《锁麟囊》,我只需要把他的发声方法学来用在新歌里。这就给我自信了,因为我是学声乐出身的,我对共鸣腔等科学的发声方法非常熟知,我可以研究他们的唱腔,我比普通的只是口传心授的人,多了很多的科学依据,这是我在音乐学院学到的。

最近评弹艺术家盛小云老师找到我,她说我们评弹有那么多流派,你从声乐的角度帮我们分析一下,为什么我们唱不出这个声?为什么我们这样唱会累?其实这就是西方的方法,所谓的科学方法。所以我找到了一套教学法。很多戏曲演员来找我,请我分析唱腔,然后在请我帮他们创造练习的方法,这太有意思了,我正好喜欢。所以我在不停的研究当中,不停的在给自己的声音各种各样的色。我的自信怎么来?你不会听腻我唱歌,因为我不会只用一种声音唱所有的歌曲。就像炒菜,每天每个菜都用酱油,肯定是同样的味道。我就学会了根据不同的歌,用各种不同的调料,各种不同的色彩。同样的道理,我就可以研究邓丽君、刘欢、李娜、徐小凤、李香兰,去研究他们的唱法。

首先我在专业上自信,我的根就开始了。我的根不是靠姥姥教我一首歌,或者靠在陕北、内蒙古、西藏重新长大,不是这种原生态。我的根是靠自己学习,学习把根种下去,然后再吸收所有来自于不同声音的养分。以至于我开始去研究老虎、孔雀的叫声。我在研究鸟叫的过程里,我就发现很多民歌居然是从鸟叫来的,音调怎么那么高呢?我就发现了原来人声和大自然的声音是连在一起,我就找到了声乐的源头。因为这样,自信就来了,因为我的根开始扎的深了。

我就不停的学,首先我不会骄傲自满,因为太多了我学不完,但是我又会为我们的文化自信、自豪。因为我发现在我们的文化当中,多种多样的声音简直是太多了。同理我就可以研究西班牙的、墨西哥的、美国的,席琳·迪翁、碧昂斯……都可以研究。我感觉找到了一个阿里巴巴的宝藏,这时候我真正的开始建立了歌唱的自信。

龚琳娜与老锣

有了各种各样声音之后还不够,口技演员也可以发出各种声音。对一个演员来说,别人记住他的是一个角色,作为一个歌者来说,一定记住的是他的歌。老天爷让我认识了老锣,我觉得这是一个机缘。有这么一个作曲家,他愿意全力以赴的写中国音乐,他就跟中国音乐有缘,他写出来的就有中国音乐的范儿,但是又不同于中国音乐。因为他是一个西方人,他从小的文化没在这,所以他的音乐正好可以用上我的声音。

我觉得这是天意,我感觉老天爷派我们来有用的。真的有点“天将降大任于斯人”,所以我们两个人在一起,他创作作品,我来演唱,这种合作就变成了一个很有默契的组合。别人说你怎么唱老锣的歌?真的不是我只唱老锣的歌,我愿意唱所有人的歌,我去年也唱了谭盾老师的《心经》。他前两天还发微信给我,他说到厦门的南普陀寺,居然有个僧人告诉他最喜欢听我唱歌,而且就模仿我唱了一段谭盾老师写的《心经》。谭盾特别高兴,他当时就跟我说,他说龚琳娜,我觉得你的声音真的可以穿到寺庙里,穿透全世界。

我觉得我的声音真的可以传出去,是因为我学习中国传统文化。我从这里面既领悟了声音的要领,又能够领悟到哲学美学,那种有血有肉的思想和情感。

前一段在网上,有一支在荷兰最有名的摇滚乐队,他们看了我唱《小河淌水》的视频,他们特别赞赏,说感觉一只脚在当下,一只脚踩在历史的长河中。他们根本不知道我唱的是什么,只是从感性上来听我的声音。他们真的说的很对,因为我确实一只脚是在历史上,一只脚是今天,就是说我的表达方式是跟今天有关的,我不是过时的方式,也不是复古。这个事情让我明白我真正的文化自信。

我今天的自信完全是建立在了解传统之上的,而且传统学不完,如果传统就那么多,很快学完了,营养也是有限的,但我生在巨大无比的中国。我为我是中国人而自豪,为我们丰富的文化而自豪。

《中国人的小日子》龚琳娜海报

艺术中国:您在《中国人的小日子》节目上通过声音的方式讲述了您理解的中国神话的故事,绘声绘色地讲述和《山海神话》音乐的配合真的是让人百听不厌,相信小朋友听了也会特别感兴趣。

龚琳娜:我觉得这种声音的传播方式是一定能被广为接受的。你看现在大家都爱看小视频,然后听音频,特别是云时代以后,新冠疫情的出现让这种互联网的传播形成了一个最主要的传播方式。我觉得通过互联网,全世界的华人都可以听到我们的分享。

其实我就是一名在互联网时代诞生的歌者,如果没有互联网,《忐忑》就不会这么迅速地被大家听到。互联网时代,人们可以主动的选择自己的需要。过去我也曾经想我怎么才能做到普罗大众,其实现在不用纠结这个问题,我觉得就把自己做好,自然就让人去选择。越有个性的人,越独特的人,他们的受众会越稳定。这个时代并不需要我的粉丝有多少万,而我希望我的粉丝常年地跟着我一起成长,是“铁杆粉”。所以我相信我只要把中国文化传统用新的方式做下去,而且我一边唱,一边讲,一边传播。先传播,让人听到,比如通过《中国的人小日子》,以及我的邻居,也包括你。你又会影响你身边的人,然后当你在教你身边的人的时候,当一个老师在教他的学生的时候就在传承。

比如说戏曲,我认为首先需要出现新的艺术家,其次必须要出现新的代表作,如果当年梅先生没有《霸王别姬》,没有《贵妃醉酒》,就没有梅派,而且当年的《贵妃醉酒》也是创新的剧目,如果梅先生永远唱更老的东西,就没有京剧。那个时代京剧是新戏,它也成为国戏了。所以我觉得在传播传统的基础之上,并不是说去模仿传统,我们必须要在传统的基础上要有新的代表作。

大家喜欢我是从《忐忑》开始的,但我不断地在创新。如果我只唱《走西口》,只唱《小河淌水》,我也仅仅是停留在民歌时代。创新就像水的流动一样,是非常重要的。没有新人、新作品,就没有新时代和新生命。有了《中国人的小日子》等互联网的媒介,有很多声音它就可以发出来,有很多人就不会被埋没了,能留下的肯定是有一定水平的。只有这样才能让中国文化源远流长,继续发展。但当然就是从小日子开始,就从一点一滴开始。 (访谈/许柏成,图片提供/龚锣工作室)

《山海神话》是龚琳娜首次担纲制作人推出的专辑,也是她的个人首张黑胶专辑

龚琳娜谈《山海神话》:我的自信来源于中国传统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