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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明秋:书法是什么?——时空的重构

冯明秋:书法是什么?——时空的重构

时间: 2019-12-17 16:32:16 | 来源: 艺术中国

Robert Motherwell'Lyric Suite' 1984.MOMA.All Rights Reserved.

文/冯明秋

多年前在纽约,看到某类抽象表现主义作品在美术馆展出时,引起了很大的共鸣,虽然个人表达特点不尽相同,但共同特色适用线条和空间来建构作品的风格。从不同报章、杂志甚或学术论文中得知,这批人受了中国书法影响,所以作品表现出有别于西方表现形式的东方情调来。不管是否受东方书法的影响,无疑地,那些作品中的线条结构感动了我。面对这些抽象画,不禁令我思考书法的许多问题来。

经过二十年后,终于找到自己对“书法是什么”的答案。

每种艺术形式都有自己的特质,才不会在时间的洪流中为别的媒体所取代。中国书法经历了数千年的演变发展,必定有特殊的元素或特殊的体质,才可能屹立至今。

书法的特质是什么?

历代书法大师的作品都很明显地流下了自己的运笔方法,有识之士可以从一个字,甚或一条线的扭转、提按、顿挫、留疾中,辨认出是出自哪位名家之手。对线条的重视,历代天才不知花上多少精力时间,才流下如签名似的线条风格,延续成书法的辉煌传统。如果说线条不是书法艺术的特质,相信很难令人理解;无疑地,传统在线条的发展及运用上,的确取得的惊人的成就。

东晋 王献之《中秋帖》北京故宫博物院

以逻辑推理来说,书法若是线条的艺术,我们就不一定要像前人般,在作品中书写文字。很多人都知道书法的欣赏不在书写的文词上,因为若要欣赏诗词,一册校注本要比书法理想的多,要是我们放弃书写文字,不再受文字的限制,就更能无拘无束的表达自我。若真的如此,就会得出类似那次我在纽约看到的抽象表现作品的东西来,当然,那也可以是很好的艺术作品,但可惜的是,那并不是书法,那并没有无可取代的特质存在。

书法以书写文字为大前提,其特质是时间。

主宰书法的文句与时间

欣赏书法的时候,我们当然并不以诗词的内容为重点,但是文义的存在,却出乎意料之外,几乎主宰书法的一切,时间的特质也是由此而生。

所谓时间,必得有先后顺序,才能为人所感知。任何艺术品都要花时间来完成,但在观赏时,却不一定与时间扯上关系。我们看画的时候,可以先看小桥,或看流水,或是相反也可以,画面中并没有硬性的先后顺序。

宋 米友仁《云山墨戏图卷》故宫博物院藏

至于书法,无论要不要跟着作者的书写顺序来欣赏,但是因为文义的存在,让我们知道书写的先后、起讫,加上约定俗成,由右上角往下,由右往左,最后结束于左下角的排列方式;时间的次序特质明显存在于作品中。

我们若依照文句的顺序开展,就可以在字与字的线条变化中,洞悉作者创作时的精神状态、情绪起伏的过程,而另一个时间因素──墨色的干湿变化──提供作者什么时候再行沾墨的证据。黑色在纸上晕开到乾成沙笔,就算在简单的一条在线,也让我们知道时间的存在。再来就是单字的布白、线条的先后置放顺序,引导我们进入文字的内部空间,产生共鸣和美感。单字的笔顺,除了是时间特质之外,在文义的上文下理笼罩下,其架设、铺陈出来的空间,带有谁先谁后的时间性质。笔顺的认知,亦使书法艺术里空间的重要性凌驾于线条之上。

书写时,无论何字,无论字多字少,无论用怎样的字来写,都必须遵守字的结构,安放线条在应有的位置,才形成其字。形成作品的原因是字,是线条置放的空间位置,而不是线条本身,这空间先于线条存在于作者的学养中,通过笔墨纸张的呈现,线条构架空间,文字于焉出现。

文义除了在欣赏书法时,带来书法的时间特性外,也左右了创作过程的顺利成败。不明文义地书写,作者在创作时就得为下个字写什么而搜索枯肠,必定无法专注于空间和线条的挥洒。当作者选择写什么,或是书写自己的诗词作品,不仅贯注自己的感情,言明自己的感想,添加作品的意义和价值外,也因为文句的了然于心,自然顺着记忆的脉络前进、专心与白纸拼博。

我们把音乐舞蹈归类于时间艺术之下,皆因他们在时间中开展进行以至完结。许多人把书法与音乐舞蹈等量齐观,皆因书法是世界上唯一可以在时间中开展、欣赏并完成的视觉艺术作品。这个特质自有书法以来就存在,至今不变。书法艺术内在的深厚潜能,我深信并没有因为人们都不用毛笔书写而减弱,而被时代所淘汰。

Merce Cunningham Dance Company in Beach Birds. Photo by Niklaus Strauss (1991). Courtesy of the Merce Cunningham Trust. All Rights Reserved.

北宋 赵佶《千字文》辽宁博物馆藏

虽然在理论上我们清楚地看出时间元素的重要性,但落实于实践中,用笔沾墨,书字于纸,知道时间元素的重要也好,不知也好,空间与时间,都是由线条所串连。没有线,也就没有文字,没有字,也就没有空间,时间就更不存在,理论与实际以相反的方向互相面对。

构成书法最基本的元素是线条,无论是复杂的提案扭转所造成的,或是随手挥洒的简单墨迹,巧合的是──最大的特质竟也是时间。

唐 怀素《自叙帖》台北故宫博物馆藏

笔尖轻触于纸,形成的是点,观看两点时,我们无法判断谁先谁后,亦即没有时间性存在。线条是笔尖在纸上移动所遗留下的痕迹,是运动的过程就必然有起有止,有时间存在;在草书中这个情况至为明显,即使墨色没有变化,在线条的运动方向中,也明显看出时间的痕迹来。

形式与表现的互动

我明白了这个道理时,距离着手学习书法的日子己整整二十年。想当年沉迷于笔纸墨高速消耗所产生的快感,发现到我如果能确实地掌握毛笔锋面的改变,线条内部独特的空间为专注的意识所支配时,无论实际上如何快速,精神上会觉得行笔是缓慢的,至此,我才明白传统中所谓线条的要求及技巧是怎么一回事。多年之后,偶然在纽约的大都会博物馆看到米芾一幅长手卷,为之神魂颠倒,反复观看,才明白米芾字言「臣书刷字」的含意。从线条变化之广,可知其行笔变化之大,之得心应手。毛笔每一部份,每种基本方式,每个细微部分都为他运用净尽。所「刷」者,非中锋之谓也:若纯用中锋,不能达到以上所言之效果,于是我才能脱出「中锋论」的囚笼。

宋 米芾《吴江舟中诗》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藏

在美术馆看过以线条为主要元素建构的抽象画作之后,我思考创作可以是攀爬传统的大山,最终在锋顶插上个人的旗帜;也可以视传统的大山为材料,从中发掘出个人所需,从而建立自己的小山丘。前者依附在传统的价值判断上,不必在概念上变更,后者却非得深刻认识书法元素不可,除了知识上、理论上要通透之外,更要有从不同观念中萃取菁华,形成自己观点的能力。这个创作方法的可能性吸引着我前进,抛弃技巧的层面,开始使用理性分析的态度,冀望能进入书法的核心。

徐渭以狂情见称,线条奔放的能量,撼动人心。但奇怪的是,若仔细地看,即使在情感上如何浓烈,线条如何跳荡,始终都维持在抹个基本的情调上,行笔变化只在某个特定的范围内,这必定是作者用极强的理智,控制着强大的激情,以免情绪失控,作品因而失败;从中让我反省到理性与感性如何在作品中互为因果。神奇的是,对表现形式理性地控制,不但没有减损激情的表现,反而是另外一种深沉度的加强。这种情形,不单在徐渭作品中出现,在许多书家作品中也可以看见。

明 徐渭《书杜甫怀西郭茅舍诗轴》上海博物馆藏

另一方面,感到现今的年代,是不可能跟前人以毛笔作为日常书写工具的时代来比较,生活的环境、节奏、概念……等都截然不同;无论怎么努力,都不可能回到以前的年代。于是尝试放弃传统的扭转提按、顿挫留驻所造成的线条,改用最原始、最简单的线条,放入徐渭等人的启示当中,探讨形式与表现的互动关系,葡匐前进。

徐渭(1521—1593年),初字文清,改字文长,号天池山人、青藤道士等,山阴(今浙江绍兴)人。

中国绘画史上一位多才多艺的奇人,在诗文、书画、戏剧创作方面都造诣精深。其书法取苏轼、米芾笔意而自成一格,字体奔放,一如其人。在水墨大写意花卉方面继承梁楷、林良、沈周诸家写意花鸟画的风格,运笔放纵豪爽,施墨淋漓大胆,不求形似求生韵。

在大写意绘画上以卓越的成就与陈道复并称“青藤、白阳”,对清代“扬州八怪”及近现代写意花鸟画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著有《会稽县志》、《笔玄要旨》、《徐文长全集》。

元 张雨《登南峰绝顶七言律诗轴》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直到张雨《登南峰绝顶七言律诗轴》的出现,惊心动魄的一笔,像晨钟般敲醒了我。他不单示范了「败笔」的存在价值,也令我明白什么是焦点的作用。整件作品节奏高潮启承转合的道理,更重要的是帮我跳脱笔墨技巧好坏的皮相,潜入更深刻的思考:线条在作品中的意图和作用。那是作者表达或风格是否存在、是否成熟的指标。

张雨(1283--1350),钱塘(今浙江杭州)人。早年名泽之,字伯雨,一字天雨,号句曲外史。张雨诗文书画在元代都很有影响,且名重一时,倪瓒评谓:“本朝道品第一。”他的书法初学赵孟俯。后在赵氏指点下上追李邕,并旁涉怀素、米芾。

元张雨《登南峰绝顶诗》轴(局部)

元张雨《登南峰绝顶诗》轴,为我国现存最早之纸本立轴。

“背”字,行笔至“北”作者以不可思意的想象力和胆量将火箸划灰般的笔致收住,重新蘸墨濡笔,续写“月”部。此一枯润对比,反差极大,使此“背”字,呈现出一种空前的奇格。其左边并列之一“月”字与此同踞字幅中心,小异而大同。此种处理实悖“常法”大胆而奇异。

脱离了笔墨好坏的常规评判标准,“一”字,“赋”字之“戈”画,“沉”字等“法”与“意”“情”与“力”等,但置于通篇却和谐辉映,古怪清奇。

不同空间的书体

在各类简单线条中,意外发现,无论线条如何平淡,一但组织起整偏作品时,每种线条都有其自身不同的表情、气氛,令观赏者产生不同的观感反应。努力深究之下,才又发现若用某种线条来建构整件作品,线条只提供了某类情绪的基调,在此基调上左右观众感觉的最大元素竟是空间。到此,我才明白当注意力不用集中在扭转提按的传统线条上,简单线条所作成的空间,就自然给强调出来,成为作品所在。自此开始,终于让我找到放弃传统行笔后的着力点。

我先从改变字内空间入手,把字形开阔到与字外空间混成一体,改变一般书写的内在逻辑,字的线条结构及空间分布脱离传统的限制。

在发展到实在的物理空间去,在纸的背面书写,形成如镜中反影的字形,更发展出纸张之外。

冯明秋《面面手卷》

例如:面面手卷,一般手卷若两人观看时,两人理应面向同一方向,一齐观看,但面面手卷因为在不同方向各写不同的诗句,两人面面相对地赏玩,均可以观看面向自己的诗句。当把书法创作思考重点放在空间上之后,我进入一个几乎没有前人涉足的全新领域,手忙脚乱地纪录下各类空间与线条组合的可能性,配合喜好的诗句文章,写出各各不同空间的书体,兴奋异常。

冯明秋《反时字》

在称为反时字的写法中,通篇看来很正常的字,如果追寻笔画的覆盖情况,就会发现跟传统上由纸的右上角开始,至左下角结束的书写顺序完全相反。于是作品产生可以如传统般,以诗句字形空间顺序阅读为主,也可以以线条落笔先后的运动节奏为欣赏重点。这两种不同的律动与观看逻辑,令审读层次及可能性增加。随后更利用宣纸这种特质,发展出水墨先后交互运用的技巧,产生传统书法所没有的视觉深度效果,作品的面目更呈多元性。

书法写到目前的状态、境地,我所陷入的困境,并非找寻创作的方向及立足点,而是以有限的才华,如何面对在理论上存有无限可能性的时间、空间与线条的组合。写出数十种不同写法之后,尚未诞生的数十种仍等待着才华降临。我只好如夸父逐日般奔向生命的尽头,让太阳把剩馀才华焚烧净尽。

2013年大都会博物馆委托冯明秋完成回应馆藏米芾《吴江中诗卷》的手卷书法作品,并纳入亚洲馆馆藏。

冯明秋

展览海报

开幕酒会 | Opening Reception

2020. 1. 10 Friday 

6 PM - 8 PM 

艺术家 | Artist

冯明秋 Fung Ming Chip

地址 | Address

65 East 80th street, New York, NY

画廊时间 | Gallery Hours

周二至周六 Tuesday - Saturday 

10 AM - 6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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