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岳川
凡是苦求的东西,未必能得到,凡是不珍惜的东西,则都将失去。
郭继明先生是我的访问学者。在我众多的访问学者中,将书法看成生命一般重要的,大概他是第一人。
在燕园的湖光山水中,我们经常切磋书法技艺技法,讨论书法的世界性文化意义。每次见面的一个重要景观是:继明拿出一大叠书法,一张张展示给我看,我则直率地评论着。这种目击道存般的书法文化对话,使我们获益良多。
继明的书法初看似乎有些缺乏生猛鲜活的个性,细看其实很有个体人格特点。他坚持文人书法的性情书写性和温婉内在性。他遍临诸帖,尤其在古代经典《淳化阁帖》上用功最勤。有时候达到了通宵达旦不思饮食的程度。每当我看到一丝不苟的几十米长卷,都感慨相较而言自己在学术之余所下书法功夫太少太少。
在我看来,继明的书法实在是我所倡导的“文化书法”一个实验。他尽情挥洒在自己的书法世界里:蝇头小楷,檗窠大字,或小如书札便笺,大如册页长卷,形式结构多样多式——条幅、中堂、横幅、斗方、册页、联屏、楹联、扇面、尺牍、匾额、榜书,几乎都不在话下。而内容则尽可能出经入史,具有学术历史的厚重感。艺术的辩证法在于,临习过多容易油滑,临习太少则易稚拙。可贵的是,继明则在线条生拙中保持意态的鲜活。他于帖学下了苦功,为了不甜腻而济以何绍基的生拙,在唐楷随心所欲的书写中又融北碑的气势和内敛,使其下笔果断爽利,厚重涩行。在我们多次的书法交流中,我主张狂草多用长锋,因为可以利用长锋羊毫蓄墨多不易控制的特点,达到一种有意与无意控制之间的高妙状态。可以说,擅长行草的他,在书法的多种形态中展开自己的文化试验,在这里有一次次伤心的失败,也有了更多丰厚的成功回报。
在时下书坛遭遇西方美术冲击的迷惘,书家缺乏东方文化定力的状态下,继明的书法不随波逐浪,而是在读万卷书中下功夫,沉潜于古典传承的精神生态世界里,去感悟书法与文化醇厚和谐的内在命脉。蔡邕说:“书者,散也。欲书先散怀抱,任情恣性,然后书之”。(《笔论》)虞世南说:“欲书之时,当收视反听,绝虑凝神,心正气和,则契于妙”。(《笔髓论》)这都说明书家创作时,必须进入“空故纳万境”的时空合一中,进入超功利超现实的虚静灵动精神中,将形式的因素发挥到极致,从而获得笔墨形式与精神境界的完美统一。
我们在未名湖边的北大书法所的斗室中,笔墨交谈而达成文化共识:书法不仅仅是技巧,它包含了人性体验、生命感觉、文化精神。书法在国际化的今天,代表了中国身份、中国立场、中国指纹、中国文化细胞,表征出中国文化的基本内核。作为书法宗主国,我们有原创性的历史传统,但书法不仅是中国的,也是东亚的、南亚的,是欧洲的,更是人类的。在二十一世纪,我们要做的重要事情,就是让中国人所独赏的书法,成为整个世界人类审美经验的重要部分。
在我看来,正因为书法艺术精神是最具哲学精神的,因而是最解放、最自由的,是一种心性之美、哲思之美、生命力之美。正惟此,日本学者井岛勉在《书法的现代性及其意义》中说:“书法是一门以书写文字为中心而形成的艺术,但与其他艺术一样,作为艺术的书法,不仅仅是书写文字而已,它要求由此认识自己本来的生命。就艺术要求的认识生命而言,书法可谓最纯粹、最内涵的艺术。流动的书法线条,正是传导生命节奏的标记。”“它的备受欢迎的主要前提是因为恢复了书法艺术自由的创造精神和认识了现代的人类生命。简言之,在现代的环境中,它们再现了书法的本源。”(《日本现代书法》)
从继明的书法中,我能够感到书法自由言情中的载道性。从他的作品凝重的形式和意态潇洒中,可以辨析出他生命存在形式的复杂性——他在个性化的书法语汇里,体现出生命彷徨苦闷和求索踪迹。
作为个体而言,继明有生命全面发展的高度和宽阔度。在当今流行艺术泛滥的时候,他在书法之余,拉一手好二胡,并能声情并茂高歌。他对音乐书法如此痴迷,造诣亦深,实在令人感叹。在茫茫人世中,能有如此领悟而醉心于琴棋书画的东方文人风范,实在不多见。于斯,我想起孔子对人格完成的善良期待:“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
在北大,继明追求过并在不断珍惜着,至于是得到还是失去,已经不再重要。
是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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