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弢记得自己从法国回到中国时的情景:一下飞机,看到了灰蒙蒙的中国城市景象,与他在巴黎看到的那种城市历史感、文化感截然不同。这些极大地触动了他的心弦,甚至不乏一种历史的伤痛——泱泱千年的古国究竟在今天有多少历史遗存,可以承载我们的文化记忆和情感关联?
明弢在华东交大艺术学院从事绘画教学,而且给建筑学专业讲授过绘画,对建筑文化深有体会。他之所以由法国的访问、进而感触到中国城市景观的失落,都是与他的生活经验、艺术历程有关。他生长在江南的传统街巷里,那些亭榭、花舍、楼阁、园林等都曾是他玩耍的地方,它们都不经意地在他的心灵记忆里留下了深刻的印痕,他未曾料到这些是他未来艺术绘画的灵感来源之一。实际上,这一切都构成了他的绘画艺术的支点,使得他对自身的艺术脉络有了愈加清晰的思考。
之所以法国之行给他以深刻印象,是因为中国的现代化进程加速了传统中国社会的解体以及文化遗存的消失。这些对于一个艺术家、对于热爱自己文化的人来说,都是无比伤逝的事实,不仅无奈之举,也常常让人扼腕叹息:中国文化之殇于今为烈。朱明弢作为艺术家,对此奋起而歌,他要用画笔来记忆他的文化之梦,用想象的空间来表现文化的存在。
他没有选择对景写生的一般方式,而是采取了记忆模糊的印象方法,以写意抒情的如歌如诗的画风来描摹、想象、创造那曾经显现为中国风格的建筑景观。它们如在蒙蒙细雨中,恍若悲戚的晚风,扬起了一阵阵江南的笙歌晚笛;它们如在朦胧的记忆里,伤逝的瞬间唤起了生命的存在和曾经的文明。朱明弢的作品抓取的是中国古典建筑场景的印象瞬间,他将无尽的情思融入到这些画面的营造中,那些建筑影像隐约显现,在苍茫的笔触里像魂魄一样闪现在那里,如同我们的文化痕迹,断断续续;明弢采用这种笔法,就是象征着一种文化情感,它化作心灵的感悟,化作文化记忆的明证。
从另一个层面上,朱明弢对中国文化的记忆不仅仅落实在对建筑文化的描摹,而且也表现在他对中国艺术之镜的那种痴情。这源自他对当代绘画语言的历练之路,他不仅对油画语言研习多年,现代主义的多种绘画形式追求都曾经他反复揣摩,吸收它们的绘画精神,但对于绘画语言精神的悟解,又来自于他重新审视自己所置身处地的文化环境。对文化的认识不是仅仅局限在它自身的文化语境里来领悟和阐释,而是要放在更大的跨文化语境里;朱明弢访问欧洲,参修欧美的艺术理论,使得他获知了艺术是相通的一种文化感知,而不在于中西的分别或绝然对立。例如,乱笔丛丛的笔法,不光是中国传统水墨的一种讲究,寄予着对天地人的感悟和体验,是一种物我相忘的境界,而在欧美的现代主义迄当代艺术中,也有艺术家以笔法的杂多繁复为特征,抒写世界的苍茫和视觉的奇异,凸显绘画的主体性价值。这一类绘画语言之变实际上与当代的视觉感知有关,与艺术家寻求自我的精神张力有关。朱明弢既吸收中国的笔墨意境的那种乱笔从容感,也借鉴西法的那种当代质感,他将这二者运用到自己的绘画中,为的是舒展自己心中的那片文化记忆,也是为了寻求自己的艺术立场。
绘画在今天已经不光是情感的表达、个人趣味的追求,而且也是试图表现思想的一种视觉方法。朱明弢深知这一点,而且在他的创作历程中,一直努力去突破绘画的视觉瓶颈,这也是他为什么对中国文化的历史变故产生深深的思虑的原因。作为艺术家,他多年来的教学实践与创作历程,都使得他对艺术在生活中的位置不断思考,愈加思考,就愈加使自己产生强烈的文化创作欲望。这就是他要将生命中的那种刻骨铭心的文化印痕反映出来。艺术的存在他看来,就是张扬一种悠悠的文化思考——从一切瓦解的社会肌体中寻求思想资源,从个体的伤逝之爱中感怀时代的焦灼。这也是他乱笔丛丛的意图所在,文化意境不再是乌托邦的沉醉幻想,而是现实的悲情悼念。文化的伤逝不啻是时代的特征与全球化之下的悲壮现实,这不仅是中国的现实难题,也是当代世界面临的问题,而朱明弢是以他的绘画艺术方式来回应这样的文化纠结之情。
他的这些中国文化景观曾经令人神往,而今仅仅是一种城市里的装饰,甚至连装饰都算不上,被整个混泥土的巨大建筑吞噬在某个小角落里,与靓丽耸立云霄的高楼大厦相比,它们落寞、孤单,但它们却包含了凝固的时间、悠悠的诗情;而玻璃房、钢结构除了簇新的感觉外,没有丝毫的历史积淀、文化的内涵的延续,仅仅是现代性的一种表象之景。因此,朱明弢在内心中对中国古典园林与其建筑景观的记忆再现,就是要倾述一种文化的爱、一种历史的畅想,灰调子、灰蒙蒙真是这种记忆的象征,也是他孜孜不倦于文化想象的再造中。
绘画可以如诗,艺术也可以如剑;景观不等于风景,风景仅仅是视觉对象,而景观则是透视世界的另一扇心灵之窗,它以艺术的方式寄予了无尽的情怀和神往,朱明弢的造景画想试图追求的,恰恰就是他内心痴恋的那片文化印痕。让绘画行动起来,让笔触化作思考的神经线,当它们飞动在画布上的时候,它们不再是线条,而是生命与文化之情的游走和显现。这正是朱明弢要做、在做、并且在未来是更加彻底的梦想。
王春辰
2011-8-25 于中央美术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