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试读

艺术中国 | 时间:2019-03-11 14:20:17 | 文章来源:艺术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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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明显,到了20世纪80年代,随着“文化大革命”的结束,阶级斗争不再作为纲领存在于绝对的历史地平线上。尽管人们不能迅速而彻底地根除阶级意识,但是也不再在社会中四处寻找敌人――也就是说,不再用政治的目光去看一切了――政治的取向还在,但是,它的氛围已经减弱了。人开始从政治中抽身而出,人不再从政治认同的角度被定义,不再被植入到对立性的阶级范畴中来对待。也就是说,他不再被视作是政治动物或者是政治工具,现在,他开始摆脱他的工具论和目的论而获得他完全的自主性。一种新的目光,将人看做是一个自主的存在者,将人还原为人的目光——我们将它称为人道主义的目光——围绕着人逡巡。


这种人道主义的突破,最重要的代表性作品是罗中立1980年的《父亲》。在此之前,没有一个普通的凡人以这样的肖像形式在绘画中出现。父亲占据了这张尺寸并不小的绘画的全部空间。他仅仅以一个上半身的肖像(主要是他的脸部)就挤满了整个画布。一个普通人、一个凡人,一个不知名的人物,以这样的形式被镌刻,以绘画的方式被永恒记载——这是一个突破性的创造之举。以前,这样的绘画方式只能匹配非凡的传奇性人物——在1970年代,甚至只能匹配领袖人物。这样一种绘画方式本身就是赋予被画人物一道光芒,就是对他的一次颂歌和铭刻,一个记忆和纪念――先前,只有非凡的人物才享有这种颂歌和追忆的专权。但现在,这光芒照耀到一个凡人身上,一个匿名者身上。并且,他还被如此地放大,他比实际的人物还要大很多,仿佛一张放大的照片(这是照相写实主义的第一次运用),这照片如此之大,它在画面上如此地饱满,它充斥着这整个画面,以至于丝毫不能回避它;这照片如此之大,以至于脸上的所有细节都清晰地涌现。

 

我们能细察他脸上的一切,但是,我们完全不知道他是谁。他剔除了时间和历史的痕迹。我们唯一知道的,这是一个艰辛的劳动者。他的额头上全是皱纹,他的手上、脸上,他的整个身体上,他的身体的肌肤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布满了皱纹,这些皱纹看上去像是被刀刻的一样,但这是生活之刀。生活中的艰辛劳动仿佛刀子一般在镌刻他的身体。这些皱纹是艰辛劳动的痕迹。他古铜色的皮肤,是长年户外泥土生活的见证。大地和太阳仿佛渗透进这皮肤深处,改变了皮肤的色彩,肌理和纹路,和它融为一体。在此,我们不仅看到了劳作,还看到了时间,但不是他在世的具体时间,而是积淀在他体内的长久的劳动时间。他在阳光和土地之间无休止地劳作,此刻,他在漫长的劳动的间隙端起一碗水来喝,这让他从劳作中暂时性地停止下来,从而给我们提供了一个观看其面孔的机缘:一个正劳动着的面孔,以及一只正在劳动的手——他是以端起碗来喝水的方式将这只手展示给我们的,手也因此拉近了同面孔的距离并与之同时出现在画面之中。手是劳动的主要手段,而面孔是劳动痕迹的展示,就此,这肖像是一个纯粹而全面的劳动身体。这手,准确地说,这半只手,这画出来的两根手指,大拇指和食指,几乎就是一层被皮包裹的骨头,它们细瘦,硬朗,看上去锋利而灵巧,像是动物一样的手指。手指上的皮肤几乎全是创伤后留下的疤痕。其中一根手指的最新的创伤还被包扎起来——或许,这全部的手指都被包扎过;或许,这个包扎的手指一旦恢复后也会像手指其他部位一样布满疤痕。而两根手指指甲的边缘还塞满了黑色的污垢。这两根细微的手指,这个身体上极不起眼的手指,此时此刻它们的局部被如此细腻地地展示出来,它们占据了画面如此庞大的部分,全是因为它们托起了一只碗,这两根手指(连同其他的隐藏起来的手指)用不同的姿态,从不同的角度相互配合从而将这个碗托起来了。这显现之手指,是久经磨炼之手,它和刻满了皱纹的脸一道,记载了高强度和长时间的劳动,记载了生活的重重艰辛、挣扎和悲苦。但是,我们再来看他的眼睛。这眼睛如此地柔和,如此地平静。他的历史,他的生活,他的无尽头的劳作,以及这劳作所表达的艰辛,好像并没有在眼睛当中留下痕迹,并没有引起他的愤怒或者哀伤,并没有摧毁他。他平静地接受了这些艰辛苦难,他并不为这些苦难而悲叹命运的不公,他并没有因此发出悲剧般的天问。他的平静和忍耐反而吞噬了这些艰辛。他那细小的眼睛却像粗犷的大海一般具有无限的包容心。

 

但这眼睛却画得并不清晰。我们能感受到它的柔软目光。但是我们看不清他的眼睛。眼睛被阴影所挡住,被浓密的眉毛的阴影所挡住。它因此显得小而黑暗,没有神采。只有鼻子和鼻子两端的颧骨、额头,下嘴唇是亮色的。这亮色布置在眼睛的四周,包围了眼睛,反而令眼睛显得更加黑暗,让眼睛暗淡地深陷下去,从而成为一个黑洞。目光一旦从这个黑洞中泄露出来就一定不会咄咄逼人,这目光柔和无力。大面积的胡须则使得整个脸部的下面一片黝黑。除了下嘴唇有一抹亮光之外,鼻子的下方也是一片黑暗。嘴巴微微张开,但是牙齿几乎掉光了,嘴巴和眼睛相呼应也成为一个深渊般的黑洞。而发光的下嘴唇因此显得格外突兀。光是从正面打过来的,从正面照射到他的脸上,因此,在脸部的突出地方,在额头,在鼻子,以及鼻子两边的颧骨上面,光留下了显而易见的痕迹。因为光对称性地分布在鼻子的两端,而且,光从额头到鼻子到下嘴唇由上往下呈一条直线地洒在画面上,因此,他是正面迎着光,他和光相互撞击,光似乎从正面狠狠地鞭打他。

 

这是一种客观的光——它遵循了光学原理,因为光和阴影的搭配关系几乎就是一种自然的事实:凌乱的根本没有打理的胡须必然构成了阴影,就如同没有毛发的下嘴唇一定会闪光一样。这是一种照相式的写实主义,它力求剔除创作者任何的人为要素,画面的一切要完全符合一种自然状态。但是,这将父亲击中的光,这自然光,仍旧是对父亲情不自禁的赞歌,是对一种饱尝生活艰辛但仍旧能够平静以对的人性的赞歌。一个凡人夺人耳目,占据了如此显赫的位置,他以一个卑微的受苦者的形式孤独地接受光的正面照耀——这是几十年来人道主义的第一篇序曲。


《中国前卫艺术的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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