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艺术中国 | 时间:2017-03-25 17:28:31 | 文章来源:艺术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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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还没临完《芥子园画谱》,小学就过去了。

我儿时的玩伴,多是图画里的人物:三头六臂的哪吒,七十二变的美猴王,手挥双锤的小将军岳云 — 儿童的世界真假不分,一半是现实,一半是幻象,仿佛一觉醒来便已脱胎换骨,变为莲藕身,花果山水帘洞就在不远的山里,在正午,转过哪个山脚,沿路走下去,就到了宋朝。

一天天长大,连环画里的古代世界日渐隔膜,唯溪边野花、田间草虫、屋后篱笆外的青山、山上的白云、雨中的树才是今天的。长大,有什么不一样呢?只记得看着草虫的世界,会感到可喜的寂寞:夏天午后,蜻蜓飞过凉荫,岁月寂静如梦;七星瓢虫的翅膀在空中震动的声音,欲追随而无从追随;正午石头下小恐龙样子的蛤蚧,夏夜黄灯微明照着的壁虎,都像爬在一亿年前;菜地里,小黄蝶小白蝶飞来飞去,春光更明迷,唯见了山里蝴蝶,无端心生惆怅,似乎阳光也很老很老了,我在世上已过了一千代,一万代,其实只是自己的童年和少年。

连环画里的风景毕竟不是山水画,那里的花鸟草虫也不是花鸟画。身在山水间而无烟云之笔,山徒然静,水空自流,待父亲送我毛笔和《芥子园画谱》,心头的喜悦和寂静才落到了纸上。佛经上说:芥子能够收容喜马拉雅山,山不改其大,芥子不改其小,真是画谱的好名字。《芥子园画谱》山水花鸟草虫人物走兽草堂庙宇无所不有,我对着画谱看山水树石,看花鸟草虫,觉得天地间都是画意。

小城在万山丛中,我家在城西,前门临街,屋后连接田野。上世纪 70 年代、80年代相继从前门经过,屋后的荷塘年年夏天花开。荷塘外,青山下,竹林绕村庄,林间日光如水,路边溪流声喧,女人浣衣洗菜,男人田间劳作,水牛背着牧童,人们俨然还在《芥子园画谱》的古代,唯有溪水朝着未来日子流去似的。

那时,我们白天在野地里漫游,夜晚在月光和路灯下喧闹。夏天河里最好玩,多雾的春天和明朗的秋天,我们结队入山,山林是最最天然的游乐园,成全孩子们欣然陶然的光阴。玩耍的间歇,声喧渐渐平息,丛山的寂静占有了我们,以及我们的沉默。然而小孩自身尚未有思,这般广大的沉默毋宁是天地之间的沉默。宋代山水画便收藏着天地间广大的沉默,我曾在范宽《溪山行旅图》和《寒林雪景图》中遇到这伟大的沉默,当下默然震撼,没有了自己。天地间存在着运动与宁静两种力量,伟大的山水画家沟通这两种力量,使静者动而不改其静,使动者静而不失其动。小学五年级那年,《溪山行旅图》把我劈为两半,一半在遇到它之前,一半在遇到它之后,从此,我看见了山水,看见了山水画。在我心中,范宽山水可以和宇宙相媲美。

山令人幽,水令人远。古人叠石成山,筑地为池,把山水移入庭院,朝夕晤对,念的正是这份幽远。旧居天井白墙上,积年的雨迹恍如光阴的年轮,青苔无限幽深,仿佛收藏所有逝去的光阴。苔痕雨迹的寂静,可以栖身寄托似的,总让我生出归依之感,后来,我常想,山水画最要紧的就是画出这一点幽意与远意。江山如画,江山其实不如墙上的苔痕雨迹像山水画,苔痕雨迹的幽深缥缈是山水的幽深缥缈,令人沉湎而意远。造化之手以苔痕雨迹在墙上画出幻象般的山水构图,幻变,宛若云动;神秘,犹如心象;无限,犹如全息,使我早早感到山水画的超现实 — 忽然已是少年,少年如青草,生长而茫然,不知为何总要叛逆,叛逆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冷落了毛笔和宣纸。中学念到一半,父亲去世,随后《芥子园画谱》几经辗转,竟下落不明。后来北上求学,却是学油画,毕业那年冬天,老罗离京回广西,留下一册旧版《芥子园画谱》。翻看几页,想起父亲,以至于后来想到父亲,便浮现《芥子园画谱》,久而久之,《芥子园画谱》成了父亲的背影。

至今最怀念的,还是小时候临摹山水画的光阴。午后的阳光穿过天井,折进窗子,风吹动屋后高高的尤加利树亿万片叶子,远得像秋天的雨声。我一笔一笔临摹,前厅,父亲在案上剪裁,母亲踩动缝纫机,声音断续复断续,和着屋后如雨的风吹树叶声,日子好长。一笔一笔临摹之间,唯觉自己坐在时间的外面。回到时间里,常常听到“艺术”这个词,而这词又弄得专指西方的绘画,再后来又听到“绘画终结”的说法,更令人怃然神伤。那时候,我们在时间的外面, “中国画死了”,那纷争和我们不相干,和山水花鸟也不相干。外面的人画够了,我们还没有。绘画死了?果真如此,以后一代代生来爱画画的孩子简直活受罪。

绘画早就“死”过好几回了。苏东坡就说过:“诗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韩退之,书至于颜鲁公,画至于吴道子,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不单绘画,文学诗歌书法全都死了。但宋人还在画,还在写。苏东坡身后四百余年的晚明,董其昌重提绘画终结命题,只是时间从唐转到宋:“画至二米,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但董其昌也仍在画画,也还开出新的画境。这两次“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都是摄影和装置艺术出现以前的事了,如今是影像的时代,绘画遭遇三千年未有的大变革,又死了几回,只怕还要不断死下去。

贡布里希说“只有艺术家,没有艺术”。所谓“绘画死了”,分明只有艺术,没有艺术家。事实是,绘画一再地死了,人们继续画画。在北宋,唐朝绘画死了,在晚明,宋元绘画过时了,但愿死的是绘画史,而非绘画。也许绘画真的过时了,但爱好不过时,画画时的那种忘我最迷人,“不为无用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

自从投靠西画,宋元山水、晋唐书法,都成了旧梦。不料前年搬居,翻出不记得哪来的文房四物,打开一得阁,闻到墨香,即刻提起毛笔,写写字。写字最无用不过,然而“此间乐”,乐在读书画画之上。在我,又是临帖的快乐最纯粹,因为无我。书法真难,若要纸笔依人,总难免做作,一味顺着纸笔,字会自然,可是无味,“心手相应”谈何容易,古人句式“妙在某与某之间” — 艺术,原来是妙在自然与不自然之间。静夜无事,随手写写,不当它是艺术,唯是跟随线条走下去,走到廓然悠远的去处,不知何者是线条,何者是自己。忘记自己,忘记时间,就是与自己独处,与时间相处,好比小时候在南国故居的灯下。

灯下看《诗词例话》,临《灵飞经》,是画山水花鸟之外,我历然分明的记忆。说也奇怪,那一年收起毛笔和《芥子园画谱》,不再写《灵飞经》,竟也找不到周振甫的《诗词例话》了。虽然从此转向西洋画,敬佩文艺复兴三杰的素描,恋恋于印象派色彩,却还常在夜里读山水花鸟。夜真是静,静到天地间好像只亮着一盏灯,灯下有人在看寂寞的古画,遇到八大山人,便以为前身是朱耷,见了董其昌、钱选、牧溪、展子虔、顾恺之,又疑是前世。其实不过是看画之际的出神,万籁俱寂,想起自己上辈子是松石,是山月,是流水。静夜独对一朵墨花、一座青山,恍惚自己便是一墨花,一远山,泊在无古无今的空白中,泊在杳然无极的时间里。

《照夜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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