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曾翔——墨戏心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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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中国 | 时间:2017-01-19 15:39:41 | 文章来源:库艺术

库艺术=KU:您是从传统书法走过来的,那是一个法度非常严谨的体系,所以想要从中打破走出自己的风格就非常困难。您这批新作的突破很大,一下子完全放开了,自由了,这是一个从书法家到艺术家的跨度。这个跨度是怎样完成的?

曾翔=Z:真没想这个问题。就是在做自己喜欢做得事。我是一个一直没有长熟的果子,始终是在一个成长的过程。很多人提醒我说你早就该成熟可以摘下来吃了,我们一直在观望着呢,我说那可能待等到我百年之后了。因为我并不想做出一个成品然后不断复制给大家去展示,向社会兜售,起码这种意识一直不强。

我没感觉有什么转型,因为我一直在做关于汉字的探索。光是延续老祖宗的东西有点不满足,在传统的基础上还想有一些创造性。我这个人不是那么本分,从小钓鱼摸虾的办法就跟别人不太一样。我们那时上高中就把专业分得挺细了,我学的是农业科学,这个和我后来对艺术的认识还真有关系。比如说“嫁接”,这种水稻和那种水稻杂交产生另一种东西,很神秘。农民叫“试验田”,说白了就是不墨守成规,总想法把产量弄得再高一点。

这个经历对我后来做艺术探索是有影响的。总觉得这个书体和那个书体杂交一下,能不能出来一个新的东西。后来通过对美术史的学习,发现其实这个事古人也早就做过了,比如王羲之的所谓“破体”,就是把篆隶行草几种书体糅合到了一起,这些在我们传统里古已有之。我这些新作本身跟书法本体就有很多的关联,比如说“线”的运用,我这里一笔一笔都是写出来的,不是染出来的。

KU:也就是说传统中本来就有很多创造性的东西,可能在我们外在观感上跨度很大,但对您来说是一个自然而然的事情。中国有“六书”(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与“书画同源”的传统,线本身就不只是表意,也是表“象”,可以产生各种联想,生发出种种意象,启发出人的种种情感。您的作品,也可看作对于中国“线”起源的神性的一次集中演绎?

Z:这个和艺术家的关注点有关系。我常说一个艺术家需要有一双智慧的眼睛,去发现生活当中不被别人发现的东西。我们传统中这种有神性的纹饰、文字、画像砖等等太多太丰富了,这里面就有很多“亦书亦画”的东西。再比如说一个潮湿的地下室,墙皮突然剥落下来,形成很多图案。还有下过雨之后,有的地方干了有的地方没干,这个虚实的对比也会出现很多图案,这些都值得我们去认真观察。

我这批新作也是这样的“似是而非”,你说是抽象它又不是太抽象,你要说不抽象,又真的不知道是什么,实际上就是这么一个懵懵懂懂的东西。你刚才讲到“神性”,我是随州人,“楚地多巫”,我们那里出过曾侯乙墓。我不好意思说我是曾侯乙多少多少世孙,但那里留下的东西确实对我影响也很大,比如说漆画。

KU:您的这一批新作既不抽象也不具象,但可以称之为“象”。远看像山水,近看像动物昆虫,再往近看就只有墨线了。

Z:似是而非,说不清楚。毋宁说是“心话”抑或“心象”。第一眼看山是山;第二眼看山不是山;再看,山还是山。这个挺有意思的。

KU:可能只有中国汉字的“生成”之美,才可能产生像您这样的艺术作品,我们也才能找到欣赏的趣味。它与抽象不同,它既不拒绝形象,也不囿于形象,既是平面性的,也可以有空间性的联想。正是在这个微妙之地您找到了表达的自由。

Z:中国艺术讲“笔笔生发”,在我这里就是笔随心走,走到哪里凭感觉。这个地方需要亮一点,这个地方突然来“雾霾”了,黑乎乎的,都是凭直觉自然而然的呈现,有潜意识的表现又不完全是,我也说不清,鬼使神差,始料未及。我也不知道画成什么样,总是出乎我的意料。

但在画的过程中,好像又有当下生活的体验或者经常思考问题的呈现,比如说有的像垃圾场,有的像雾霭,有的像核爆炸,有的像马航失事……画时没想,画完一看原来是这个东西。实际上这种东西我一直在做,我曾经画过一幅八米长的“海啸之塔”,好像是海啸来临瞬间自然界各种物体被打成一个平面重叠交织在一起,然后被定格了。这幅作品我用了一刻钟一气呵成。画时什么也没想,“海啸之塔”是画完之后心里对它的一种解读。

KU:您刚才说到“马航”“雾霾”,我个人反而想到了《山海经》,《山海经》里面也有很多不可考证的古怪的东西,可能也是远古时代先民对于这个世界好奇、想象、恐惧,道听途说以及时空变迁杂糅到一起的产物。这与您的这批新作很相像。

Z:我没有明确的指向,提前有一个预设可能会对艺术创作产生干扰。不过你能从中看出这些我很开心。曾经有一个老师跟我说,你这个东西是让别人猜呀!我说猜就对了,如果告诉你画的就是馒头,你就去想跟生活中的馒头像不像了,那就没意思了。希望观者能够发挥自己的想象力。

我自己并不想说得多么玄虚,实际上就是一个写过多少年字的不安分守己的人,干了一件看着很有意思的事,或者说这个作品还值得大家去观赏和思考,这就足够了。

KU:这里面还有一个特别有意思的转换,你就是您把作品局部中偶然生发出来的一些“象”,又重新画了一遍,就像画花花草草一样,这个太有意思了,这些物象看上去既熟悉又陌生,有的像飞机,有的像老鹰,有的像风筝,但又不是。但您又确实是把它们正式画了出来。

Z:我当时是突发奇想,当时好几个朋友都在场,他们都在说这个东西像什么像什么,但又说不太明白,觉得挺好玩。我说那我把这个东西怎么来的给你们画一个“分解图”。并不是图像本身的分解,而是我内心的分解。我也没想画一棵树,画一条鱼,就是顺势而发,为了把作画过程中的那种笔随心走让大家看得更清楚一点,就把这些东西分别画到了纸上。没想到一发而不可收拾,一口气画了六十张,饭也顾不得吃,从下午画到晚上,有人挂画,有人叫好,我只管把纸拉过来,画了一张又一张,把当时心里想的清楚和不清楚的乱七八糟的都表达了出来。后来一看,挺有感觉。实际上也有点受到类似《荣宝斋画谱》的启发。

KU:您这也是一种“一画之法”。

Z:还真有这个意思。落笔之后,你就待想法怎么样左右逢源,开弓没有回头箭,你总待有一个说法。我认为这个难度不小,不亚于画一张成品大画。因为这个没有修饰,点到即止。但这里面又没有固定标准,标准就是艺术家本人,自己说了算。

从某个角度讲,这比有标准更难。我经常听到有人说,你这个字我也能写,就是“儿童体”。我说是啊,你可以写,但你写多长时间呢,你能写一辈子吗?你写的快乐吗?这个非常重要,这就是你的信念认知和艺术观。很多小娃娃十岁以前画得很好,为什么后来没有坚持呢?因为他没有认知到那个东西好,你不知道好在何处,就没有自信,所以你坚持不了。这里面的界限就这么一点,看似简单,就跟杜尚的小便池一样,但他内心对艺术认知的程度决定了他会这么做。这是一个根本的东西。

KU:中国古人讲究“画品”“画格”,有的是“仙山圣水”,有的是“可居可游”,您的作品画出来,自己感觉是一种什么“境界”?

Z:这其实也是我困惑的地方,这些画和我们传统审美有时候对接不上,我画的东西跟他们不太搭,如果用传统美学去考量会觉得这个东西就不能存在。“境界”不是我不想追求,而是没法用传统美学的范畴来界定。

古人是“借物抒情”,比如画一棵竹子来表达他内心的高洁,比如家里挂“四君子”条屏,来表现主人的情操修养,这是中国文化很重要的方面。但我真没这样想。这也是当代艺术家和传统文人不同的地方。

当代艺术就是要把我们的生态、自然,现实在作品里面有所呈现,而不是躲进书斋,即使有经天纬地之才也隐而不出。我们就是要把自己的感受表达出来,直抒胸臆。所以从作品中看到的不再是一种理想,而是现实。我们的生存环境遭到这样的破坏,我们人类的生活处在这样危险的状态,有一种压力感和紧迫感,或者是对未来的世界要尽可能提供一些参照,更关注当下。

KU:从笔墨本身的美感来说,这种长年累月积淀的修养仍然是一种不自觉的画面要求吧?

Z:一定是这样的。毕加索曾说如果他生在中国,可能就是一个书法家。我把“线”称之为“生命线”,这个“线”要有我们传统书法线条的质量,而这种质量我相信没有几十年的修为锤炼,同样的纸笔画出来可能又是另外一种感觉。

对线我有自己的判断,不论是藏锋、立锋、中锋、偏锋,你不需要任何的伏笔,一笔完成,这肯定是你内心有一种对线的认知,有一种要求。这是我的书法身份决定的。

KU:抽象表现主义借鉴禅宗与书法,将绘画完全打开,而日本的墨象和少字书则在抽表的鼓舞下,一鼓作气将书法线条融入绘画,虽然强烈,但与中国线和汉字本身的神性,丰富性相比未免简单。而您的“象书”则全然接续书写文脉,但又在形式上打开,可以说是将历史、现代、个人相结合的一次成功尝试?

Z:我真没有想。有人说你这个东西怎么就成这样了。我也不知道,可能现实生活本身就是这样的错综复杂,既有序又无序。世界就是一个乱象,今天这个地方爆炸了,明天飞机又失事了,每天早上一打开电视就是车祸几死几伤。你如果不关注,当做一个局外人好像也就无所谓,但如果你还关注生命,我觉得可能就会有一种潜意识的冲动或者内心的压迫感,就觉得应该去做点事,把你此时此刻的这种心境用不同的艺术形式表达出来。

这样一个错综复杂的世界,你做的每一件事,说一点原因没有是不可能的,它肯定是有一种对生命的美好与脆弱的感慨,总觉得要把每时每刻的认知在你的作品里呈现出来。其实我写字时也有这种感觉,写字写的是什么?实际上就是你自己内心的反映,每天生活方方面面的目之所及肯定对你的内心有不同的影响,心里就像一个资料库储存很多信息,这种信息怎么去释放?你可能就会借助于毛笔和宣纸表现出来。

回到你最初的问题,为什么从书法慢慢走向这样的绘画?我想跟这个是有关系的,就是你每天的目之所及,仅仅用书法来表达好像不够,你要把内心的东西找到一种宣泄出口,老不出就憋死了。有人说你这个东西太随意了,好像不够严肃。我说您还真说错了,我这恰恰是一种真正严肃的生命表达,决不是说简单画着玩,可能是有玩的心态,但是是认真的玩。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墨戏”,而是用生命在书写自己的内心,实际上是一种生命的观照。可能我的作品就是这么诞生的。(来源:库艺术 采访人:于海元)

简 介

曾翔,号一夫、木木堂、曲堂。
1958年,生于祖籍湖北随州。
毕业于解放军军事学院
曾获得全国第七、八届中青年书法篆刻展览一等奖
现为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书法院办公室主任,中国书法院展览馆馆长,中国艺术研究院硕士生导师,中国国家画院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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