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京——“最重要的是那些没有形状无法量化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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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中国 | 时间:2016-12-09 17:23:13 | 文章来源:艺术中国

【编者按】向京在北京民生当代美术馆的个人回顾展中,特别设置了一个版块,大家可以写出自己想问的问题,然后贴在展板上。当一个普通的问题这样正式公开的提出来,也显得有了几分哲学思辨的味道。一墙之隔的后面,正在循环放映向京导演的短片:《唯不安者得安宁》。
  “不安者”是谁?每个人在日常中都有数不尽的问题。求生和追求安全感的本能让我们有意无意将这些问题屏蔽,然后循环往复地活下去。而艺术家,可能就是那个非要去面对这些没有答案人也无力解答的问题,并不断地追问下去。 “追问”也是一种“觉知”,观察也是一种解脱。一直好奇向京作品中的巨大能量来源于何处?或许就来源于对人和人,人和物,人和自己之间巨大矛盾冲突的事实不加回避的勇敢直视吧。

采访人/于海元

向京《白色的处女》,166cmx57cmx72cm,玻璃钢着色,2002年

库艺术=KU:您在这次的展览中设置了一个版块,就是大家可以提出任何问题,然后写在纸上贴在墙上。为什么要这样设计?

向京=X:因为我觉得对于一个一般观众来说,当代艺术还是不太容易进入,我就想用一个比较通俗的方式织造一个可以让人进入的通道。艺术家也不过是对生命、生活有很多的问题,这些问题对于普通人来说同样存在。我提前做了一个网上征集的活动,邀请大家来提问,有一些有意思的问题就把它贴到展览的墙壁上,大家看展时如果感兴趣也可以把问题写上去。对我自己来说,这也构成了一件由各种各样不同的人共同参与的作品。

人人都有问题,人人也可以提问。哪怕最简单的问题你要真提出来也会觉得其实很哲学,比方说“你累吗?”“你有安全感吗?”……这样的问题你真要认真去想,也会构成一个背后有很多含义的命题。

因为这次展览是天娱传媒和其旗下的“明天的派对”艺术先锋文化项目赞助的,他们对这个版块特别感兴趣,提供了11个艺人跟我合作,拍摄了两个成片和一支花絮。片子里这11个艺人念出的问题都是我们征集到的比较有现代性意义的问题,也有的是艺人自己提的问题,问得特别好,比如说“是拥有的越多越自由,还是拥有的越少越自由”?我其实希望每个人有自己的问题提出来,这种东西就让人有一个路径能进入到艺术里面。艺术家也不过是被各种各样自己解答不了其实也无解的问题追随着,才有了创作这回事。

KU:回顾展的好处是可以看出艺术家这么多年有哪些变化有哪些不变,有哪些是在不变中有所深入和升华的。对于“身体”的关注从您最早的作品一直到“唯不安者得安宁”的影像作品,有没有问过自己愿意?

X:我觉得身体是一个载体,人的灵魂没有身体无所依托,这个形态也构成了你去描绘存在的部分,即便要描绘所谓的“精神”也只能依附在身体的壳上。我不知道精神长什么样,但我知道身体长什么样。到了展览一楼最新的作品我觉得“精神肖像”的含义已经挺鲜明的。比方说海报上的“S”这件作品,它显然不是一个日常中的人,几乎就是我们的内在肖像,身体的形态丰富多彩,我对身体里面的东西更感兴趣。

KU:“唯不安者得安宁”片子里面人们不断的对撞呢?这里的“身体”意味着什么?

X:我就是想用一些预设的方式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强化出来,比方说用撞、触碰、纠缠、挤压,把“关系”显性化,放大。这种设定的行为动作实际上强化了我们平常所能感受到的那种城市生活中,人与人的关系,否则我们意识不到存在,或者彼此擦肩而过。强化之后我们会发现我们都是生存在一个关系里面,不曾离开。

KU:从“唯不安者得安宁”片子里能感受到的一种不安全感、焦虑感甚至是激烈碰撞所带来的危险与伤害。其实回头去看,这些东西在您的雕塑中也隐隐存在。

艺术真正的价值在于对人性深处的波动,如果做不到这个,仅仅是一个物质性的东西,在我看来价值真的非常有限,就是一个装饰品。其实真实的自我存在只能通过负空间的映射才能看到,真正有建设性的工作来自于此。所以我觉得“关系”在我整个的命题里从始至终都存在。

X:我希望有。媒材不同,你的语言表达肯定也会不一样。我其实一直对影像感兴趣,这次有机会做了一个小实验。这是我原本想做的一件影像作品的动机,本来只设计了一个对撞的动作,不停地撞,最后慢慢扩充变成一个带点叙事性的稍微复杂一点的片子。开始拍的时候演员们还特别好玩,穿得漂漂亮亮的,但拍了很长时间,演员完全疲倦了,这时候反应出来的样子就特别棒,特别有张力,这时候他们更像是我们在日常当中地铁高峰期所看到的普通人已经被淹没在日常情况中的精神状况,我觉得挺有意思的。

我让他们围成一个圈,尽可能往圈里面钻,我说你们就互相推搡,不要管前面是什么使劲钻。因为力量悬殊,有的人能钻过去,有的人钻不过去,开始还有点互相谦让,最后都急了。尤其男生跟男生挤撞的时候势均力敌,这个时候就会忽视旁边那些弱小的女生,弄得局面一塌糊涂,很焦灼。挤到最后身材瘦小的女孩已经开始恐惧了,因为在人群当中她太小了,挤不过去,甚至有一些暴力感,我觉得这些临场反应都特别棒。

KU:我记得片子里的一个特写,一个小女孩挤到最后表情已经非常痛苦了。

X:因为挤不过去,很多女孩真的害怕。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这种经历,我小时挤公交车,因为特别瘦小,有好几次把我挤得脚都离地了。只有在中国能意识到这种生存空间的局促和压迫。在大城市生存的机会、资源都是非常有限的,大家都要强。所以我们很难彻底实现现代文明的启蒙,就是因为生活资源太有限,人太多。

我记得小时候还跟我弟说,每个人挤公共汽车的样子都像是不想活过明天似的,拼命追,像大家一样。赶不上拼命跑,赶上了拼命抢,那都是我们生存的焦虑症,我只是把这种生存状况用表演性的东西做了一个隐喻。

KU:其实这种对于生存的压力所带来的暴力和伤害,在现实生活中我们都有所体会。一个男人身处其中,处于生存需要或者野心,他会首先认识这个游戏规则然后企图胜出。而在您的作品中隐隐能感觉到这种生存的压力甚至伤害,您直视了它,却没有想战胜它,而是用一种疏离的语言表达了对它的叛逆。

X:面对这种所谓“社会性”认知,早起对我来讲更重要的是确立一个主体性——这个主体性只能用“我”来形容——从而建立我的视角和对于自我认知的支点。我相信每个个体在投身社会性的环境之前,都需要做这个功课。人是在漫长的成长过程中明确“我”是什么,“自我”到底是什么。我早期创作的线索大概也是努力搭建主体性的支架,搭建完了以后,下面的工作就是拆除这个支架,进入一个语言更开放,更具普世性的话题。

我一直讲“关系”这个概念,我们常常说的是人和人的关系,其实人和环境,人和物的关系同样也是关系。关系会让我们产生一个参照系,这种参照系依然还是指向自我这个东西。其实真实的自我存在只能通过负空间的映射才能看到,真正有建设性的工作来自于此。所以我觉得“关系”在我整个的生命里从始至终都存在,而且不断地深入推进,也表现得越来越复杂,我始终认为人对于外部世界的观察,还有你和外部世界的关系是非常重要的一个认知基础。

KU:在二楼展厅一进去,就看到《禁闭》(2000)这件作品,角落里一个小女孩坐在马桶上。到了“保持沉默”(2003-2005),特别是非常大的那种女性裸体雕塑,她已经是敞开的状态,虽然并非愉悦的。这两种状态之间的转变应该也不会是完全无痛的吧?

X:《禁闭》就是自我关闭,先把门关上,其实这个门迟早要敲开或是砸烂。蜕变是因为我在作品里面把那个青春期的小姑娘比较顺当地抚养长大,吐干净了。之后你再做一个大的人体,力量自然而然就来了。如果没有这么长时间的作品去抚育小姑娘长大成人,我大概也没有能量去做像《你的身体》这样体量的作品,它不仅是尺寸问题,还是一个能量问题。

KU:但大体量的人体雕塑的面部表情好像也并非是完全欣然的?

X:如果你看到痛苦,这个痛苦可能是你的自我投射。你注意观察一棵小草或是随便一个生命,成长与挣扎都会带来一种类似痛感的东西,没有成长是直线的,像你回想起自己的青春期变声、长胡子等各种各样的经历,每个人都会感到很多不适或者若有所失。每个人或强或弱都会感觉到,因为这就是我们生命形态的一个基本样子,只是有的人木讷一点,有的人敏感一点,有些人善表达一点,有些人闷着就咽下去了。

常常会有人跟我讲你这个作品怎么样,其实我觉得所有来自于观者的描述,都是观者自己在作品上的投射,当然也许我们是有共同之处。昨天我陪戴锦华看展览,她也说了好多,说完自己都笑了,她说我觉得好像自己投射在上面了。

KU:我觉得您的作品特别厉害的一点,就是通过原原本本做一个人,透过很多面容、身体的微表情,就能够影射出那么多让人感同身受,甚至不敢直视的真实感。

X:肯定不会太让人舒服,就像你看自己的伤疤,不会那么愉悦。我尽量不矫饰,我把那种不适感稍微放大了一点,是为了呈现得更清楚。艺术本就是无中生有,你说它有它就有,你说它没有,看不见就相当于没有。感受力强的人可能觉得很强烈,但是对于一个感受力很差的观众,他觉得太丑了也有可能。

艺术真正的价值在于对人性深处的波动,如果做不到这个,仅仅是一个物质性的东西,在我看来价值真的非常有限,就是一个装饰品。我觉得我的东西不适合或者不胜任做这件事。我感兴趣的是,它是否能够涉及到人性当中共通的感受,那些语言和文字无法形容的部分。

KU:有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感受,很多的艺术家都希望捕捉大量的信息进而深入地思考,捕获时代的讯息。但通过您的作品,我们其实发现完全向自我内部的挖掘其实可能更真实准确地体现了一个时代的意识。

X:这个话题可以分两个原因去说,第一,人活着的所谓真相和实质是什么?这是我始终想讨论的一个话题。我从小就不相信躯壳本身的意义,小时候我经常看着镜子问,这就是我吗?我就特别不能理解因为基因编码或是什么力量造就了你的样子,然后这个样子代表这就是“你”。和父母兄弟姐妹即使血缘关系那么近却又那么不同,好像是又一个单独的“自我”在里面。这些问题慢慢凝聚成到底什么是真实的人?存在到底是什么?难道只是我们的肉身?这就是存在的本质吗?……不断想这些问题,当你有一天做艺术的时候,就会把这种问题诉诸到创作里面去,追逐人活着的证据。

如果有一天你看到了死亡的真实过程,就会更加不相信那个驱壳就是“你”,那个时候,身体的驱壳像是被弃用了,里面的生命不知道去哪儿了。所以你会特别想要剥开表皮看到里面真实的东西,这也是我长期以来几乎所有创作的线索——驱壳之下到底是什么?这也是我没法应对沸腾现实的一个原因,外在的变化似乎不能解释我内心最本质的东西。

另外一个原因可能是源自于我所选择媒介的限制。雕塑太慢了,时代太快,永远有时间差。我是在雕塑这种媒介属性下去思考如何进行创作,也会去思考它的属性所能应对时间的方法和独特意义。其实我也是在应对这一时间内所发生的一切,只是方法不同。到底什么能够拯救这个时代的人性?这是整个世界陷入危机和混乱的根本问题。我会去放下表皮,看看背后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如果我更倾向于内观的觉知,也是因为这样才能够对抗一个变化与撕裂的时代所带给我们的各种纠结、不安和恐惧。

KU:您最恐惧的是什么?

X:我觉得人性最大的恐惧是虚无。一切都无意义,都是虚妄,我是对抗这个东西的。我从小物欲就比较淡,有些物质的东西给我带来愉悦,也是因为其中美好的成分,比如说花。它们带给我的愉悦照单全收,我会欣赏它,直到枯萎的那一刻。我不大常常跟朋友联系,也不用微信,但是会在心里惦念一些人。

意义很多时候来自于这些无法量化也找不到形状的东西。雕塑对我来说是一种表达,表达完了,这个东西可有可无,甚至对别人比对我还更有意义一点,我不一定要占有它们。但我最高兴别人去展厅看我的展览,如果哪个东西触动了你,说出了你想说的话,对我来说就是最大的满足了。

(稿件的文字和图片均来自《库艺术杂志》)

简 介

向京1968年生于北京,1995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1999-2007年任上海师范大学美术学院雕塑工作室教师。现工作、生活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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