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中国:丁方在中国画坛一直以意象油画和构建东方式的油画表现语言作为创作的一条主线,这一次的最新个展主题是神圣山水,山水我们一般都会理解为中国传统绘画的概念,油画当中一般用风景来取代,所以从主题上来讲您有什么样的考虑和立意?

丁方: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表面上是一个名词的问题,西方landscape ,中国是山水,实际上中间的内涵非常深远。中国的山水实际跟中华民族的迁徙史有关。数万年前,中华民族走过了大山大水,所以民族的血质之中形成了一种身体记忆,就是山与水,并且山水与人的人格形成了一种对应关系,仁者乐山,智者乐水,高山流水,高山仰止。我们要说大仁大德者那就是山,山一样,而且这个山特指中国的高山,还不是一般的国外的一些海拔不够高的小山。现在旅游业很发达,我们都去看过,仔细比较过,阿尔卑斯山的纵深我都走过,与中国的山脉没法相比,所以西方叫风景非常恰当。比如说,如果狭义的西方我们以欧洲作为一个地理单元,我们能看到它基本上是一块平原,郁郁葱葱,少数的雪峰,阿尔卑斯山,勃朗峰,一点点,它是五彩缤纷的,就像印象派画家笔下的风景, 韵味的风景。中国的山就不一样了,你看昆仑山,光是横断面就数百公里,莽莽昆仑,雪山如树,没有植被,全是山,如人一样的脉络,筋骨,肌肉,肌理,你能阅读出一种人的意志,民族的血脉,顶天立地的感觉。

顾亚奇:好的作品面对即使普通的观众也能引起他的震撼。因为我们在中国的传统文化的概念当中是没有看到过神圣山水这样的作品的。我认为这些作品有几个特点:首先,画面主体我们找不到在大自然的原型,这是哪一个原型,究竟是珠穆朗玛峰还是其他什么;第二,通过摄影作品和你亲临现场是不一样的,因为我们显然看得出来,它是一种综合材料,画本身是一种立体呈现,有肌理的,这对于观者的冲击是很大的;第三,它的色彩是绚烂的。一件艺术作品在我们常规的印象当中无非是几种可能,一是对自然的描摹,二是艺术家主体的一种表达,比如毕加索可能表达的是他疯狂的臆想世界,但是我在丁方的作品中发现了什么呢?他其实追寻的是中华民族的迁徙史,可能是深藏在我们中华民族记忆深处的一种精神和文化命脉。如果结合他以前的作品,比如他创作的黄土高原等等,是有苦难和悲壮的,是带有我们中华民族的历史记忆的。所以这一点,我感到非常震撼,然而我真正开始关注是因为丁方去年举办了一个画展名叫“一个人的文艺复兴”,当时我就想一个人的文艺复兴,他想复兴什么,就像今天的画展一样,“神圣山水”,这个山水的神性在哪里?我想这个问题也是我们想带给丁方老师的。

艺术中国:山水的神性在哪里

丁方:人都是以自身来度量世界的,从进化论的角度,从我们四肢爬行到直立,这是一个质的飞跃。因为这个时候,上天赋予人大脑,那种思考力开始有一个垂直向度的指标作为精神回放,我想这一点书本当中可能都有。但是,通过我对生命的践行和一种肉体对大地的摩擦,乃至于登到那个山顶上,再去体验那些通常的知识,完全就不一样了,这时候就会体验到一种神性。你看我们在轴心时代,我们能看到以色列,摩西率领以色列人出埃及,这个民族的迁徙是非常的困难,越过沙漠,波涛汹涌的红海,一毛不拔的西奈山,最后到达栖居之地,所谓迦南之地,那么这一路上的追寻首先是在西奈山感领神圣,所以才有旧约,这个民族与神订的约,订约的地方就一定是以一个垂直向度的山作为标志。所以我一看到西奈山就感到特别的亲切,为什么? 如果把周围的场景屏蔽,这个山就和中国西北的山是一模一样的,也是寸草不生,底下有点荆棘,上面全是山的脊,完全就是艺术对人的一种魄力和压力,但是恰恰是越过了这些艰难险阻,登上山顶的时候,你能够跟神圣见面,所以这样的一种垂直向度的攀登经验,与神圣对面而立,感领,是古代文明的一个通常和普遍的现象。在希腊也有奥林匹斯山的诸神,刚才讲了以色列人出埃及,摩西登上西奈山顶领受十戒,以及中国古代的这些山海经莽昆仑,哪一样不是与这些大山大水产生一种英雄意志的碰撞,最后肝脑涂地,壮烈奉献和牺牲,都是这样的故事。这个我们能够看到,雅斯贝尔斯所说的轴心时代的五大东方文明的普遍的对于精神对于神圣的感领。正如伟大的历史学家汉诺德汤比所说,从轴心时代以来人类基本构建了他的精神文明的主体,以后人类再怎么发展、变化,在对于终极关怀上的体验和精神追求上,没有超过轴心时代的,只不过是在另外一个层面重复过往的话语而已,这段话实际为我们东方更深刻地理解文艺复兴,诠释文艺复兴做了背书。

艺术中国:是,然后也正是因为有了这样一个理念,所以2014年中国人民大学成立了文艺复兴研究院。我们也了解到您成立这样一个研究院当初的立意是,您认为绘画要向上创新发展可能要从东方和西方两种文明的最高峰来汲取营养,所以这样的一个理念,您能不能阐述一下它产生和演变的过程。

丁方:文艺复兴研究院也是应运而生,至少在我心中沉淀了数十年。自从走上黄土高原那一刻,我在当年,80年代初所写的文章中曾写到,我坚信东方大地的伟力一定会有一次伟大的复兴,有一次彻底的崛起。当时就有一种预感,那么三十年后的今天我们再来做这样的举措,或者说是这样的构想是一种历史的必然。这个文艺复兴正好碰上重要的时代拐点,我们有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和中国梦作为核心,那么它要腾飞起来要有两个翅膀,两翼。一核两翼,一个方面是对于西方文艺复兴历史文化学的阐释,另外一个方面是对于东方文艺复兴的一种展望性研究。我们这所说的东方文艺复兴,就是包含刚才所说的轴心时代,把东方和中国进行一种有效的勾连,中国和东方什么关系,我认为中国的发展应该能够代表东方,能够代表东方的五千年的文明或者是上万年的文明的发源。

艺术中国:所以您的这个文艺复兴指的是更大的文化层面呢还是基于我们所在的艺术这个层面

丁方:文艺复兴从其词根来说就是renaissance,就是复兴,文艺是加上的一个虚词,它实际上是指一个文明的单元在发展的过程中间有所失落,有所退化,有所减弱,然后有一些精英分子再重新将它复兴,把它放在原来的力度和高度上予以重新阐释,再兴起一个高峰。所以是指大的文化,当然西方文艺复兴主要的呈现方式是以视觉艺术作为主要载体,以建筑为本体,雕刻,绘画,壁画,服饰,礼仪,包括其他的一些金银,工艺方面的圣器构成了一个整体,所以文艺复兴的另外一个重要的特征就是整体性,恢复了人的整体把握事件的能力。所以重提文艺复兴对于工业革命以来现代的大机器化生产逐步走向专业化、追求利润的生活模式是一个校正。

艺术中国:顾老师如果从当代文化延续的层面上来看,您怎么看丁方提出的这样一个概念。

顾亚奇:如果猛然一看,好像是不是扯得有点远了,怎么从一个画展聊到了文艺复兴,但事实上它内在是有逻辑的。回到他的画作上来,他的画作是超自然的,也是超越艺术家主体的,就是它既是他的表达,但是更深层的,它是有精神高度的。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座谈会上曾经讲过,中国的文艺作品数量很多,但是质量欠佳,还有一句更重要的,中国的艺术缺高峰,缺高原。精神,就是你的精神纬度。如果我们的艺术只是停留在技法上,那永远是不可能向更深远去跋涉的。这正是文艺复兴需要举起这个大旗的意义所在。当然对于中华文艺复兴的这个说法确实存在争议,因为文艺复兴的概念是从意大利过来的,但是意大利文艺复兴的本质是什么,并不是完全模仿而是因为人的每一次进步都要回到轴心时代,都要回到先哲那里去寻找可以通向未来的钥匙,也就是我们的思想起点都会回到那去找回这个智慧。那么,回到中华文艺复兴上,现在有很多争论,比如说首先是文艺这两个字丁老师说是一个虚词,当然我们也可以拆解,比如说文学艺术,或者文化艺术,那么整体来说,就是大文化,或者再往上,大文艺,是这样的概念。我们整个国家在民族复兴中国梦的时代下经济已经发展到世界第二大综合体了,那么文化落定在哪。这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崛起,艺术对应着这个民族的深层的审美心理结构,我们中国人之所以是中国人,我们之所以喜欢穿这样的服装,之所以喜欢住这样的建筑,是因为我们审美的特质,这是历史和常年的生活习惯造成的。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呼唤中华民族文艺复兴有当下的实际功效,至于这些概念我们怎么塑造,怎么来建构的,我们需要这样的声音,更需要一大批艺术家以他们无愧这个时代的,有精神力度有厚度有硬度的作品来进行表达。

艺术中国:思想会影响作品的表达,然后我们也会通过这些看到您的一些变化。我们之前看丁方的作品,大家会觉得意象性特别强,色彩是苍茫和沉重的,但是这次展览的作品色彩特别辉煌,特别灿烂,这样的一种变化是因为什么?基于您怎样的一些视觉经验?

丁方:你说早一些时期的作品比较苍茫,或者是比较沉重,凝重灰暗,这确实和自己的生命阅历是有关系的。比如说我在黄土高原,比较单调;在沙漠上,或者是在充满雾霾的城市里面,在东南地区那种大雾天或者是一些阴雨绵绵的时候,你的色彩是看不见的。所以在我的年轻时期,或者是在某一段心情比较低落的时期,眼界不是那么开阔,这就成为一种心理色彩的沉淀,成为自己的心理情绪的石蕊试纸测出来。过了这个坎,你再随着自己的阅历的增加,随着攀登经验的增多,当你登上了明铁盖达坂,帕米尔高原,或者是慕士塔格峰附近,文格尔峰附近,你会看到那种五彩斑斓的,无论是朝霞或者是晚霭那种色彩的变化,你真感觉到中国的这片大地具有足够的神圣能量,只不过我们有眼没看见。谁让你萎缩在小时代里自己看不见呢,守着宝贝不知道,所以我就觉得特别的激愤,或者是一种感慨。这种感情都会化为一种能量,回来进行创作,而这个创作呢,在表现的语言方面也典型的是一种复兴。第一,我把“西方”古代的壁画,这个西方要打引号,是指一个大西方,不是指狭义的西方,狭义的西方就是欧洲,我指的“大西方”还包括地中海,包括中亚地区,包括印度、小亚细亚、北非,甚至是伊比利亚半岛整个的区域,曾经在过去数千年古代有过的那些壁画都看过以后,将这些厚重的色彩纳入到画面;第二,我会把以敦煌壁画为主的中国古代壁画传统,包括腻粉贴金的工艺都纳入进画面,形成神圣山水这个系列作品多层绘画的表现语言,过去的色彩不能堆这么厚,现在我们的工艺发达了,各种颜料,各种水性的添加剂,媒介剂,塑形剂都发展了,再加上我个人的研制,可以把中国的风蚀地貌用一种坚强的突起的山的形状立在画布上,在二度平面的画布上起一个三度空间,加上东西方自古以来一直发展到文艺复兴时期最为成熟的透明画法,形成这样的山和立体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