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军
2月 21 日 下 午 , 忽 然 接 到 鲁湘 兄 从北 京 打来 的 电 话, 告 诉我张 仃 先生 当 天上 午 仙 逝了 。 鲁湘兄 声 音很 沉 重, 也 很 疲惫 。 我猜想 , 他一 定 是刚 刚 从 张仃 老 人身边 离 开的 , 他的 眼 前 和心 中 还贮存 着 张仃 老 人在 生 命 最后 时 刻的音 容 ,而 不 像我 身 滞 岭南 , 远隔千 山 万水 , 无法 亲 至 病榻 之 前,向 这 位 传 奇 艺 术 家 做 最 后 的 致敬 —— 从这 个 意 义 上说 , 鲁 湘兄是 值 得羡 慕 的, 至 少对 我 而 言是如此。
对张仃先生的驾鹤西游,我并 不 感 到 震 惊 。 因 为 二 十 多 天前 , 清 华 大 学 的 邹 文 兄 已 经 给我 来 过电 话 ,告 知 张仃 先 生 病危的 消 息, 并 说有 关 方面 正 在 抓紧时 间 筹备 成 立“ 张 仃艺 术 研 究中心 ” 。我 当 即给 清 华大 学 “ 张仃艺 术 研究 中 心” 筹 备组 发 去 了一封 贺 信: “ 欣闻 清 华大 学 张 仃先生 艺 术研 究 中心 成 立, 开 中 国艺术 教 育为 在 世艺 术 家设 立 个 人研究 机 构之 先 河, 我 们身 在 南 粤边陲 , 遥致 衷 心 的祝 贺 ! …… 我们期 待 着这 项 宏伟 的 研究 工 程 取得圆 满 成功 ! 我本 人 由衷 感 谢 张仃先 生 在十 年 前与 我 进行 的 那 次充满 睿 智和 艺 术勇 气 的对 话 ! 祝福老 人 家健 康 长寿 ! ”孰 料 , 不足一 月 ,张 仃 老 人就 往 生 而去 —— 我 与 老人 家 当年 约 好继 续 进 行有关 中 国画 对 话的 前 约, 也 顿 时化为一缕清风,飘然 而逝了。
说起张仃先生与我十多年前的 那 次 对 话 , 还 要 追 溯 到 1 9 9 9 年 1 月 中 旬 他 在 深 圳 举 办 的 那 次焦 墨 山水 画 展。 当 时的 中 国 画坛正 被 一个 “ 笔墨 等 于零 ” 的 奇谈怪 论 所困 扰 ,许 多 钟情 于 中 国画的 艺 术界 人 士虽 感 激愤 , 却 因缺乏 足 够的 理 论力 量 和人 格 魅 力足以 擎 起大 旗 与之 论 战; 更 多 的年轻 学 子则 备 感迷 茫 ,被 大 师 级人物 的 无妄 之 论震 得 无所 适 从 ,进而 对 中国 画 的前 景 产生 怀 疑 ;艺术 理 论界 则 莫衷 一 是, 崇 洋 的鼓噪 欢 呼, 崇 古的 三 缄其 口 , 更有危 言 耸听 者 宣称 : “中 国 画 面临着 空 前的 危 机 ”…… 正 是 在这 样的 背 景下 , 张仃 先 生南 下 办 展。作 为 一个 文 化记 者 ,我 当 然 不能错 过 这样 一 个请 益 问道 的 良 机。于 是 ,我 认 真拟 定 了一 个 采 访提纲 , 其中 就 包括 上 述亟 待 解 答的尖 锐 而 敏 感 的 问 题 —— 在 我 看来 , 在当 时 的中 国 艺术 界 , 只有请 德 高 望 重 的 张 仃 先 生 出 来 讲话 , 才有 一 言九 鼎 之力 , 正 本清源 , 荡涤 迷 雾, 给 关心 中 国 画前途 和 命运 的 人们 一 个明 确 而 警醒的 回 答—— 我 把 提纲 交 给 陪同 张仃 先 生来 深 的王 鲁 湘兄 , 请 他转交 给 张老 过 目。 当 然, 我 也 留了一 句 活话 儿 :“ 如 果张 老 觉 得我这 些 问题 不 便回 答 ,也 可 以 换个话 题 ,比 如 只谈 他 的焦 墨 山 水,不论其他……”
当天晚上,鲁湘兄就给了我一 个 令人 振 奋的 回 音: 张 仃 先生答 应 逐一 回 答我 的 提问 , 并 约在画 展开 幕 的当 天 ,接 受 我 的单 独采访。
那是一次令我毕生难忘的精神 飨宴 , 张仃 老 人就 坐 在 我的 面前 ,慢 条 斯理 , 娓娓 而 谈 。那 一头 皤 然 的 白 发 , 一 双 澄 澈 的 眼睛 ,一 抹 独具 风 神的 胡 须 ,还 有那 只被 岁 月打 磨 得黑 幽 幽 的老 烟斗 ……这 一 切 构成 了 一 部中 国 当代美术史的活的见证。
我按照提 纲向老人发问,有时也 简要 地 阐述 一 下自 己 的 见解 。张 仃先 生 则胸 有 成竹 , 以 舒缓 的语 气阐 发 斩钉 截 铁的 观 点 。当 谈到 那个 引 起画 坛 纷纷 热 议 的话 题时 ,老 人 要言 不 烦, 一 语 中的 : “ 最近 , 我的 一 位老 朋 友 写文 章讲 :‘ 笔 墨等 于 零。 ’ 我 很反 对他 这种 说 法。 所 以, 我 最 近也 写了 一篇 文 章驳 斥 他。 其 实 我跟 这位 老朋 友 交情 很 好。 他 是 画油 画的 ,后 来 也画 水 墨。 对 他 的水 墨画 ,有 截 然不 同 的两 种 评 价, 这本 来很 正 常, 但 他用 ‘ 笔 墨等 于零 ’ 这 样 的 话 来 回 应 批 评 和 争论 ,就 太 意气 用 事了 。 这 句话 影响 太大 了 ,我 虽 然很 少 关 注社 会上 的争 论 ,但 美 术界 很 多 人, 特别 是搞 中 国画 的 人, 觉 得 这句 话太 伤人 、 太无 理 、太 蛮 横 。我 也觉 得这 个 事情 很 严重 , 不 得已 行文 论战 。 中国 画 的根 基 很 深、 很厚 。这 笔 墨经 过 历史 的 发 展和 演变 ,已 经 有了 相 对的 独 立 性。 笔墨 就是 中 国画 的 语言 , 就 是中 国画 的生 命 ,就 是 中国 画 的 气息 ,是 经过 历 朝历 代 多少 大 家 的实 践积 累而 成 的。 没 有笔 墨 就 没有 中国 画。 所 以, 他 这个 提 法 是我 不能接受的。”
从这番旗帜鲜明的论断中,我 不 仅 真 切 感 受 到 面 前 这 位 老艺 术家 对 祖国 传 统艺 术 的 一腔 挚爱 ,更 感 受到 一 位人 格 高 尚的 艺术 大 师 “ 吾 爱 吾 友 , 吾 更 爱 真理 ”的 勇 气和 胆 识。 我 完 全被 张仃 老人 的 精神 气 质折 服 了 。采 访结 束后 , 我依 照 录音 和 笔 记, 草拟 了 一 篇 8 0 00 字 的 对 话 录 , 题目 就取 自 张仃 先 生那 天 随 口说 出的 一句 充 满睿 智 的断 语 : “没 有中 国画 的 危机 , 只有 中 国 画家 的危 机” 。 我把 稿 件清 样 寄 给张 仃先 生校 阅 ,他 只 对少 数 文 字做 了订 正, 还 委托 夫 人灰 娃 给 我写 信致 谢。 这 篇对 话 先在 我 所 供职 的《 深圳 商 报• 文 化广 场 》 发表 ,随 即被 《 江苏 画 刊》 全 文 刊载 ,后 来 收 入 我 的 《 问 道 集 》 一 书中 。应 当 说, 这 篇文 章 在 当时 画坛 是影 响 深远 的 。后 来 一 些画 界的 朋友 讲 ,张 公 此论 一 出 ,这 场 “笔墨论战”就算尘埃落定了。
大 约 是在 19 99年 夏 天吧 , 我到 北京 出 公差 , 邹文 兄 带 我第 一次 去到 红 庙老 宅 拜访 张 仃 先生 。我 没想 到 张老 的 住房 如 此 蹇促 ,到 处 都 堆 放 着 书 报 杂 志 宣 纸 简册 ,两 位 老人 的 生存 空 间 被挤 压得 容身 无 隙。 那 一幕 , 给 我留 下了 极深 的 印象 。 虽然 , 后 来也 有朋 友告 诉 我说 , 几年 以 后 ,两 位老 人就 搬 进了 宽 敞的 新 居 。而 我却 再无 机 缘去 新 居看 望 他 们了 。我 只记 得 ,那 天 张老 穿 着 一件 白背 心, 心 情极 好 ,谈 兴 极 浓。 临走 还赠 送 我一 本 签好 名 的 《张 仃画 集》 和 一幅 篆 书对 联 。 此后 ,我 又有 两 次机 会 赴京 看 望 张老 ,其 中还 有 一次 受 老人 委 托 ,把 他的 几幅 画 作捎 给 深圳 的 友 人。 当时 ,灰 娃 老太 太 给我 弄 了 一个 长条 的画 袋 子, 帮 着我 背 在 身上 。我 跟张 老 打趣 说 :“ 您 的 画价 值连 城 啊 , 我 要 是 遇 到 打 劫 的 ,啥 都 不 管 , 只 护 住 您 的 画 就 行啦! ” 张 老闻 听 哈哈 大 笑, 说 : “画 不 值 钱, 人 才值 钱 。你 遇 见打劫 , 先 把画 给 他, 反 正咱 还 能再 画 呗 ! ” 声 犹 在 耳 , 斯 人 已去;张公画笔,如今安在哉!
2月 28日 ,正 值庚寅 元宵 ,张仃先 生 的 遗体 订 于当 天 火化 。 值此张 老 驾 鹤远 行 之际 , 我在 鹏 城只能 凭 窗 北望 , 默默 祝 祷。 清 晨时分 , 我 将自 己 在夜 不 成眠 中 吟出的 四 句 挽词 发 往北 京 :“ 长 天星坠 , 艺 苑同 悲 。它 山 含笑 , 笔墨永 辉 。 庚寅 上 元赋 四 言小 诗 为张仃 先 生 送行 ” 。在 书 房, 我 又重新 翻 检 出张 仃 先生 题 赠的 书 籍和墨 宝 , 将那 些 难忘 的 记忆 一 一收拢 , 贮 入心 底 珍藏 。 除了 那 本《张 仃 画 集》 之 外, 我 还收 藏 着张仃 先 生 主编 的 《中 华 民间 艺 术大观 》 , 这本 书 是在 深 圳画 展 期间, 我 特 意请 张 仃先 生 签名 留 念的。 那 幅 对联 早 已裱 好 ,此 时 正高悬 于 壁 :“ 置 酒烧 枯 叶, 披 书坐 落 花 。 ” 真 是 文 雅 篆 精 。 当初, 就 因 为这 联 语中 的 “置 酒 ” 二字 , 还 引出 了 我与 张 老的 另 一段 墨缘 —— 我 告诉 张 老 ,我 平 生不喝 酒 , 只喝 茶 ,我 的 茶室 就 叫 “ 煮茗 ” 。 您 这 “ 置酒 ” 二 字要是 改 成 “置 茗 ”就 更 好了 。 不想, 张 老 当即 答 应为 我 再题 一 个 “ 煮茗 ” 的 横 披 。 不出 半 月 ,这件 墨 宝 就寄 到 了深 圳 。我 本 打算请 人 刻 成木 匾 ,高 悬 于茶 室 门额, 以 令 蓬荜 生 辉。 可 惜, 这 些年忙 于 俗 务, 又 几次 搬 家, 茶 室至今 尚 无 踪影 , 那匾 额 也就 一 直没 有 刻 成 。 这 件 事 令 我 深 以 为憾, 想 张 老不 会 因此 而 怪罪 晚 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