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启功很可惜,这么大的一个天才,什么都懂。有人喜欢或者不喜欢他的书法,但是提到书法,不能不说他是头一把交椅。他对书法理论太熟悉,把书法研究透了。提到书法,他能讲几天几夜。他现在的桂冠就是书法大师,这实在还是他小而又小的一方面,反而使他其他的才华没有很好发挥。
每次和黄苗子、郁风夫妇的会面都是愉快的。第一次见到他们,是在万荷堂的黄永玉生日会上,李辉、应红夫妇热情引见,黄苗子露出经典的微笑,顿觉亲切。当日上百宾客之中,黄苗子、郁风是黄永玉的老友代表。晚宴开始时,黄苗子开怀大吃的形象让人难忘。随手拍了一张照片,镜头中馋嘴的黄苗子,活像个大孩子。
几天后一次不经意的会面是在中国美术馆门口,又见黄苗子“经典的微笑”,二老刚看了英年早逝的画家刘宇廉的画展。画展的序言是郁风写的,这是一篇让我在展览现场顿时就被震住的序言。当晚找来郁风的文章,读她笔下的人和事,仿佛生动的画面浮现在眼前,这种独特的阅读体验只有在读黄永玉的文章时出现过。
在二老家中采访时,未觉两人的岁数加起来已经超过一百八十岁,黄苗子不时欢笑,郁风中气十足。谈到邵洵美,黄苗子取出一把扇面,朗读自己手书的邵洵美的诗作,又取出六十多年前在上海为邵洵美画的漫画,郁风也感到有些意外,称赞把邵洵美*倜傥的神采刻画得很像;谈到聂绀弩,黄苗子又取出聂绀弩在山西写给他的诗。谈到郁华,郁风取出自己的散文集《画中游》,其中有她写父亲的文章;谈到郁达夫,又取出《郁达夫海外文集》。可以想象,老友们在他们家聊天是何等愉快。
他们家的布置是适合老友来聊天的。书房名为“安晚书房”,画案不大,书架上堆满了书,墙上挂着黄苗子刚刚重写的聂绀弩斋名“三红金水之斋”。书房门前的对联是黄苗子的篆书,造型悦目,事后请教高人方知是:“春蚓爬成字,秋油打入诗。”黄苗子喜欢打油诗,这两句真是打油到家了。客厅墙上的一幅字是黄苗子写的“月是故乡明”。二老曾经在澳大利亚住了十来年,居住条件比北京好,如今还是喜欢住北京。
毕竟,北京有许多老友。数十年来,二老身边总少不了患难与共的朋友。30年代的上海,40年代的重庆“二流堂”,50年代的北京栖凤楼和后来王世襄芳嘉园的家,劫难后重逢北京的一场场聚会,这对夫妇总是生活在充满文化气息的朋友圈中。这些人都是现代文化史上响当当的人物,郁达夫、邵洵美、夏衍、聂绀弩、叶浅予、启功、吴祖光、王世襄、丁聪、杨宪益、黄永玉……他们的言谈行止,如果有心人记录下来,便是一部现代的《世说新语》。
近三十年间,黄苗子和郁风声名日隆,夫妇书画合璧,被誉为中国艺术界的“双子星座”,但他们自称是“行走在艺术世界里的小票友”。黄苗子的打油诗和郁风的散文,在他们看来,也不过是玩票,却玩出大家风范。声名如同云烟,他们更在意的,是老友们历尽风雨后的一次次重聚。真奇怪,这些人受了那么多苦,却那么长寿,这个问题值得医学家好好研究。
岁月如风,老友渐渐老去,有人一睡不再醒,有人哈哈大笑而逝。夏衍走了,叶浅予走了,吴祖光走了,冯亦代走了,启功走了,都带着笑。如今郁风也笑着走了。在他们的主心骨夏衍去世时,朋友相顾说:“这是喜丧!喜丧!”黄苗子、郁风夫妇送的挽联云:“旧梦懒寻翻手作云覆手雨,平生师友一流人物二流堂。”
30年代的上海,黄苗子因拜父亲至交、国民党高官吴铁城之赐,身居政界,郁风因叔叔郁达夫的影响,热衷于进步活动,两人却因为艺术交流成为朋友。多年后,当黄苗子向郁风求婚时,以革命者自居的郁风觉得难以抉择,为黄苗子担任说客的是共产党人夏衍。1944年,不同政党的人物在重庆一同参加他们的婚礼,柳亚子和郭沫若合诗:“跃冶祥金飞郁凤,舞阶干羽格黄苗。芦笙今日调新调,连理枝头瓜瓞标。”证婚人沈尹默赠诗:“无双妙颖写佳期,难得人间绝好辞。取譬渊明远风日,良苗新意有人知。”在爱海里,两人不顾政治的因素,却总是避不开政治的旋涡。“*”中,夫妻含冤入狱七年,关押在同一个监狱,却相互不知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