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988年我留在中央美院至今,我已经做了十三年的大学教书匠,如果加上三年中学教龄,那就是十六年。在大学里,的确有很多好老师,他们辛苦工作,为国家培养了大批美术人才,但是,我也见过一些自私、低能和虚伪的教员,他们对学生不负责任或负不了责任,练就的是欺下媚上和八面玲珑的本领,吃鱼不吐刺,杀人不见血,误人子弟。曾有领导问我辈:"如何才能调动职工的积极性?",我说:"是什么样的积极性?积极的人从来都有,只是看你们想要调动哪一种人的积极性。管理就如同带兵,下级肯定是服从上级的。当官的如果喜欢吃,那么伙夫就会受到提拔,因此,学做饭的人就会很多;当官的如果喜欢穿,那么裁缝就会受到提拔,因此,学做衣服的人就会很多;当官的如果喜欢听好话,那么马屁精就会受到提拔,因此,学做吹鼓手的人就会很多;而如果当官的需要攻下一座城池,那么勇士就会受到重用,因此,人们就会去学习打仗。一个国家,一个地区,一个单位,一个部门,'风气'怎样,完全取决于当官的树什么样的榜样。"领导笑了,心理如明镜一样。可是,若干年过去了,美院依然如故。
在中央美院,我曾经有很好的名声,美院的前院长曾在九十年代初期给过我很高的评价:"五十年代有某某,八十年代有徐冰,九十年代有王华祥,王华祥对美院的素描教学是有贡献的,他在人们普遍厌学的时候调动了大家学习素描的热情。"我也曾狂热地沉浸在教学当中,并为得到院内外师长和同行的承认而满足,直到有一天,我因《将错就错》和某些观点而得罪了领导,被定性为哗众取宠,狂妄自大。说实话,我从内心从未重视过权利与金钱,鼓舞我的全是一些行而上的东西,但我后来明白,我的轻视态度是令人生气的,尤其是《将错就错》的走红,使一些人的学术地位受到动摇。于是,我的为人谦和、诚恳、工作负责、深受学生欢迎等好名声,神鬼不觉地转变到这些词汇的反面。我对权术的无知使我一败涂地,对教学的偏执和狂热不仅令我招祸,而且使我一贫如洗。此时我才突然如梦方醒,把自己的快乐和幸福建立在领导的赏识或他人的赞扬上面是多么虚妄和可悲。而更加使人绝望的是,在我们这样一个名声显赫的学校,才华出众的、受到学生和同行尊重的教员几乎都被修理过,虽然也有少数"漏网者",但都具备谦卑老实的容貌或"地富反坏分子"的等待改造的表情,你想在美院生存吗?那你就别无选择。你必须重新整容,假如你有一张自信的脸的话;你必须装孙子,假如你名气大或画卖得好的话;你必须"厌烦"工作和教书,假如有太多的学生向领导申请上你的课的话。
显然,这些花招我都尝试过了,但是,我的天性反抗这种理智的努力,这种努力使我心理很不快乐,我的脾气越来越暴躁,动不动就跟人发火,这是走到了领导希望的反面,他们成功地改造了我。我曾经养过一条叫做笨笨的狗,在它小的时候,我常带它去郊外钓鱼,有一次,它看见了一条大灰狗,就非常高兴地跑过去打招呼,因为它从未看见过自己的同类。它用鼻子嗅那条狗,好象在说什么表示欢迎的话,可是突然那条大灰狗狠狠的咬了它一口,笨笨一声惨叫,仓皇逃走。我看到它眼里满是惊惧,迷惑与哀伤。伤口非常深,后来就感染化脓了,很长时间才愈合。从此笨笨见狗就咬,非常好斗,我明白了一条狗是如何长大的,我也快变得跟狗一样了。性情越来越偏激,我试图通过赚钱(改画油画并跟香港的一家有名的画廊签约),通过消极怠工来平衡自己。但是,我的内心依然痛苦,我所画的东西,我对待工作的态度,都不符合我做事的原则。反而是与我的理想背道而驰。因此,我对学校和卖画都深深地失望了。于是,在1997年,我向院里递交了一份辞职报告(成为中央美院历史上第一个主动辞职的人)。出于大家都猜得着的原因,院里的领导们都找我谈话挽留,最终,我不再坚持辞职,但在我的内心从此却有了巨大的变化,必须快乐地、善良地、有见解地、有意义、有尊严地活着。经过一段时间,我的内心重又归于平和,脾气也好了,人也积极了。我开始冷静地思考问题,思考生命存在的意义,思考责任,金钱,功名,健康等等。谁也不是我的敌人,我以往的所有痛苦都是来自企图战胜别人,其实,谁也战胜不了谁。即使是用枪指着脑袋,你就能让人服吗?他会恐惧,但不会服。我们被修理过的人,大家服了吗?没有。我唯一需要战胜的,是自己。值得庆幸的是,我做到了,谁也没有妨碍我,谁也阻挡不了我。
"联想"的老总柳传志说过一句话;"在大环境不好的情况下,我就尽量改造好自己的外环境,尽量把工作做好。"若大一个中国,优秀的人还是很多,我并不孤独。中国能发展到今天的样子,就是因为有许多天性不灭的人。快乐不是别人给的,是学习得来的。在此,我应当感谢帮助过我和压制过我的人,关怀和敌意都是一个人成长的养分。既然市场不愿意靠,单位不能靠,那就另寻出路吧。如果一个人能把自己置于死亡的对照,那么活着就是最重要的;如果能把自己置于快乐的对照,那么健康就是最重要的;如果能把自己置于敌意的对照,那么奋斗就是最重要的。因此,虚荣狗屁不值,懦弱谦卑无必要,人不要辜负了来世上一遭,不要错过了阳光,雨水,泥土,岩石和风雪,用欢乐去拥抱痛苦,用善良去拥抱凶恶,用宽容去拥抱狭隘,用给予去拥抱吝啬,用智慧去拥抱愚昧,用行走去拥抱睡眠,用声去拥抱死,用理想去拥抱现实。
飞地艺术坊,是我的人间天堂,是一些热爱艺术的人的做梦的床。这里没有勾心斗角,尔谀我诈,画画和教学是我们唯一的工作,成绩是教员和学员的唯一标准。如果你的画好,人又善良,其它一切都可包容,我唯一不允许的就是没有尊严的表情,没有人格的举动和无所事事。在这里,报效国家和理想等等不是空话,高效率的工作成绩不是自吹自擂,无下可欺,无上可媚,艺术就是我们的工作,就是我们的生活,就是我们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