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今中国油画界的人物画领域,我最喜欢两个人的作品,一个是朝戈,一个是毛焰。而毛焰又是朝戈的学生辈,如此说来,朝戈就更显独特了。我喜欢朝戈的画,是因为他总是能够把那些难以名状的情绪表现出来,画面的人物形象深邃而饱满,有时还很神经质,就像是马上要穿透表情从色彩和结构里面蹦出来,给人以一种逼近心跳的感觉。也许这就是审美的力量吧。艺术的紧张与压迫之后,得到的是一种审美的飞跃。
我始终觉得好的艺术作品传达的是传达不出来的感觉,如果张口既来,顺手就上,难免不留于表象,而缺乏触摸内心的深意。对于朝戈的画,我喜欢的正是那种内敛的情绪,有深度,同时又不缺乏诗意。
朝戈出名很早,八十年代就享誉画坛,并一度作为冉冉升起的学院艺术的代表,跃出高墙,被各地的美术考生朝圣般供奉。我在八十年代学画时就曾临摹过朝戈的画,老师将他的画册摊开,挂在我面前,叫我摹仿,并说:“如果画到这样子,全国的八大美院就任你挑了。”我当然没有画出朝戈的样子,也自然跟八大美院擦肩而过了,今天回想,心里还不免有点遗憾。
我并没有想过自己日后会跟朝戈认识,甚至还交上了朋友。我原本以为像他这样的人物我是只会从画册上读到的,却不曾想多年后的今天,我们能够坐在一个圆桌上畅谈艺术,交流思想。这使我常常有一种前世今生错落的感觉。看着他,就像是看见了他的画,而看见他的画,就像是看见了自己早年学画时的那种勤奋与执著。也许一切都是缘,追求不分老少,革命没有先后。
我跟朝戈认识,是通过丁方。那时,我在犀锐艺术中心谋职,正准备策划一个跟“风景”话题有关的展览,这样我就联系上了丁方,而丁方又给我推荐了朝戈。我以前只知道朝戈的人物画非常出神,并没有看过他所画的风景,不曾想他的风景画也是那么出彩。我因此觉得,画的功夫可能真是在画外,有一双灵巧的手和广阔的心境,笔端才有可能抓住精彩瞬间,流露出自然的豪迈与人间的性情。
朝戈把自己看作是知识分子艺术家,特别崇尚精神的力量,这使他的艺术倾向于古典主义,带有极强烈的精英意识。我有时候想,朝戈画面的人物之所以很神经质,大概正是因为他跟世俗社会的隔阂,导致了他情绪紧张的缘故。但朝戈显然又不是那种空中楼阁的艺术家,并不只是看重自己的理想,而是希望通过自己的画笔对今天的现实有一种解剖与拯救的作用。朝戈的这种努力使我想起了老康德曾经对知识分子所下的一个定义:“有勇气在一切公共事务上运用理性。”也许对于朝戈,天生就肩负着某种责任,生来并不是为了生,而是为了告诉我们什么是生,又如何生……
故事重复久了会烦,道理说多了会空。今天之所以许多人不喜欢知识分子这个称谓,是因为太多人假借了知识的名义唬人。所以,当前些年王朔等人揪着知识分子的小辫开涮时,社会上一度出现了不少迎合之声。但我总觉得什么东西都不能过,知识多了难免会有些卖弄,但调侃久了又有谁能保证不会做作与空洞呢?
人,最难的还在于如何认识自己。其实,是不是知识分子不重要,重要的是走得执著,行得正。
对于朝戈,我欣赏的正是他的坚持与执著。
在中央美院八二届同时出道的同学们中,仍还在坚持艺术探索的已经不多了,太多成功者因为获取了商业的利益,乐不可支地奔往了大康之路。但朝戈却没有随波逐流,而是依然在无边的艺术路上踽踽独行着,这使我面对他和他的画时,常常脑子里会蹦出“古道西风瘦马”那孤独而悠远的意象,由此我也仿佛看到朝戈这个蒙古人早年在草原上放牧的景象。
朝戈喜欢文学,跟我聊天时,话题总要扯到诸如俄罗斯文学传统等等,而每每提起这些,他都会透出一种格外的激动,就像是回到了盛世,眼里会冒出光。我看着他的眼睛,这才恍然明白,为什么他的画会如此感人,因为在他的画面背后有着一个茂盛的精神草原和广阔的思想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