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1988年从中央美术学院毕业以来的二三年里,我画了不少油画和一批素描稿。回顾这些画,我感到踏实。我相信画家的生活和画家的艺术走到一起并保持一致是从事艺术创作的基本要素。生活中我是个现实主义者,所以我觉得艺术应该是现实主义的。现在世界上各种“主义”众多,我坚持“现实主义”是因为现实主义对于我来说具有纪实性和直接性。我依托在这个基点上,心中感到实在。
毕业后我首先画了几幅素描,当我手中的木炭在白纸上慢慢运行的时候,我仿佛直接触摸到了自己的神经。我随着这种快感完成五六张大幅素摸。事隔不久我拿起油画笔对着两位朋友画《休息》这张画时,我体会到笔和色不仅直接触摸到我的心,也老老实实地贴到了客观物象上。我顺势又完成了几张油画,然后独自在昏暗的画室里享受这种快感。
我第一次拥有了一个单独画室,我心溶于此、陶醉于此,脑袋里的"思想"开始慢慢纯净。回想从中央美术学院附中到中央美术学院的8年科班教育,我获得了许多知识,最直接的就是"功夫"。我学画从来不怕"学死、画死",更不信"美院培养画匠"的说法。凡天下事,既然如此就该顺应天意一走到底,结果总会有的。如果怀疑太多,跟天斗跟地斗终究还是跟自己过不去。我发挥"功夫"的长处,其它"想法"在此亦裸裸的、现实的形、色面前显得娇柔脆弱、不堪一击。
我越来越尊重现实,尊重生活,尊重有意思的和没意思的个人生活、周围人的生活。我尊重直觉,也相信直觉除了天生也可由训练得来。记得布列松说过一句话,大意是说世间万物都有其组合得最完美的瞬间,生活确实如此。假如你注意一下,这把椅子和那张桌子以及桌上的一打报纸,我的老天,是谁安排的!组合得这样天衣无缝、意味无穷。
我学画至今用得都是自有架上绘画以来最简单的工具—笔、色和布。我一点也没有厌烦这些单调的东西,反倒觉得用这些简单的工具去述说人类延续至今而且势必将永远延续下去的最简单的情感和关系是恰到好处的。这种关系和情感便是两性关系、同性关系以及他们之间的爱与恨和夹在这两级之间的复杂情感。我总想画出这种"人类家谱"似的东西。面对和描绘具体生活,却不要让人只是想到张三李四某某地方,而是让这种具体描绘中渗透着人的共性。
我画人们站着,坐着、拥抱着、疏远着,我不知道一个人究竟有多少个面孔,在同性眼里、在异性眼里、在朋友面前、在同志们的面前都是一样的吗?最后只有天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样子的。世上发生的事件同是如此。我看不透生活,所以我的画中有某种模糊性的东西也有点所谓"双重结构",这恐怕是受当代电影文化的影响。比如在《青春故事》中,我将一群潇洒在晚霞中的青年放在前景,将一个孤独得倚在墙上的诗人放在中景的楼台上。远景是一片污染的天空和到处飘扬的红旗。这些客观物象本身就放射着光彩,我将自己心中的"内容"直接插入他们当中,现实本身是一种样子,我们重新组合又成了另一种样子。这就和传统现实主义产生了某些差异,看后让人幽默之余又心有余悸。
艺术的分寸很重要。我总希望有某种"事件"在画中发生,这便产生文学性倾向,这种分寸把握不好是危险的,于是我用造型、色彩和体积等最基本的绘画元素去化险为夷。
画,宜简捷。一幅画自己说得太多,就象讲笑话自己先笑一样反让别人乏味,无论说多少话为的是最后一句话,只是"一句话"就够了。我的任务是用色彩一笔一笔地笔去塑造体积、空间等。这些基本元素中渗透出来的艺术上的意味,远远高于我的"描述"和"想法"。只有观念而无相应的技术对我来说是不合适的。我们信写实画中的功夫包含着创造和才分。功深意切,方能立住脚跟,不被时尚左右。
关于具体题材。我画我所能接触到的具体的人,藉此体现人的共性,以"人"为中心,我便不在乎题材取向的宽窄。人是复杂的,一个人同样是复杂的。我画我的同志和朋友,因为在他们身上有我熟悉的情感。我愿画普天下所有的人,但我不可能有幸认识那么多的人。而我画画是多么希望面对他们!他们在阳光下,我渴望我的画布、颜料和笔触在阳光中灿烂;他们在睡觉,我希望悄消在他们床边支起画架。
对于个性,我不过多求之。我以为个性是每个画家与生俱来的最基本的素质。如果过分追求,既装腔作势又有失自然。个性应该有质量,这就要求准确地掌握自我的同时在共性,即普遍规律上高人一筹。
艺术自有标准,这个标准就在每个画家的心中,说不出来,更难以用文字表述,但画家若有一双锐利的眼睛,就会一眼识出真相。
在生活和艺术上,我遵循的原则是将复杂问题简单化,再在简单上纵深发展。
关于构图。一切为了画面的力度和意味。就象塞尚安排苹果一样,我将人物静物化,几何化,一个眼神,一个动态都有其力的走向。人物、景物的出画入画为的是使画面更有意味地传达出心中的感受,构图努力使之达到不可更改的经典程度。
关于道具,我尽量简单,只留下体现造型、色彩和意味的不可再少的东西。它们通常都包含着某种暗示。
关于用色。无论原色、灰色,我均求其力度和表情,对每块颜色充满欲望,让人看了也能激起作画的热情。
关于用笔。我努力一笔一笔说清楚,绝无含糊、直率但非常慢,每一笔都争取画到实处。
关于时代社会意识和性意识。我想这些都刻在每个人的脸上,甚至环境和道具上。我无法逃避,但我一直想画人们心中最少受社会变迁或外界变化影响的那部分"净土"。然后用纯绘画语言去化解,在纯绘画中又含有内容,我强调画中人与画外人的关系,而不过多强调画中人之间的具体关系。
我想画画和生命过程一样是个"熬"字,不用着急、慢慢来,不停地画,一切都会自然出来。我凭借年轻取其直觉和胆量,求其真切,但这种真切可能只对我个人而言是真真切切。因为我画的人和物就在我面前,如我所看到的。
我用画关注并体现现实和人性,这些现实和人性都仅仅是能折射我内心生活的那部分。画画是一个自传性的秘密而脆弱的过程,怕人打扰也怕人揭穿。
朋友曾问我:你画画时还想这么多吗?我马上回答没有,但转念一想,画画时的确想得更多的是构图、造型、色彩和笔触,然而"艺术思想"是潜移默化深入骨髓的,一秒钟可以想到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