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要是成天想着劳动致富就完蛋了,你只有反物质,才能有新的观点提供给这个已经过度物质化了的社会。如果艺术家崇拜物质,很快就变成供货商了,没有差异性,这个社会还需要你干嘛?
画家刘小东上个月买了他平生最贵的一条裤子,因为要和贾樟柯一起在威尼斯走红地毯,咬了半天牙,掏钱的时候还是心痛不已,“在我心里裤子是不能超过两百块钱的,那条裤子花了我好几百欧元呀!
以他创作大型油画《温床》为拍摄主线的纪录片《东》在威尼斯电影节荣膺欧洲纪录片协会奖和欧洲艺术协会奖,而贾樟柯在拍摄纪录片之余套拍的电影《三峡好人》更是“走了狗屎运”,喜捧金狮。
那条花了他好几百欧元的西裤如今倒挂在衣柜里,“轻易不能穿出去”,而声名远播且势必售价不菲的《温床》也被他锁进了工作室,这位当前中国身价最高的艺术家明确表示不打算出售。
年底,这幅画将在广州进行专场展出,明年3月则将出现在法国篷皮杜艺术中心。
谁要敢站出来说没受过任何人的影响,我立刻扇他一个大耳光
提刘小东必然绕不开卢西恩"弗洛伊德,他是大名鼎鼎的心理学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孙子,他的画笔触粗砺,以室内肖像和裸体肖像为主,不厌其烦地刻画着现代人的神经质与歇斯底里。有人说他画的裸体总使人联想到肉块与肉汁的堆积,病态而畸形。而这些似乎又都暗示着人自身的悲剧性,物欲背后肉身堕落沉沦,灵魂不知归属。
肉身与灵魂的冲突也是刘小东的重要主题,在他的《吸烟者》、《休息》、《冰凉的浴室》、《干杯》、《白胖子》、《违章》、《垃圾火》、《超载》、《烧耗子》等作品里,都可以看到生命悲凉的底色。
于是“不就是学弗洛伊德嘛”,这样的标签在刘小东身上一贴就是好多年。他笑嘻嘻地说自己第一次看到弗洛伊德的画册时,也是吓了一跳的,“还真是挺像”。
1993年,《红星照耀中国》的展览在纽约举行,刘小东和恋人喻红自北京和柏林分头去纽约会合并结婚。在那几个月的时间里,适逢弗洛伊德回顾展,他得以完整地看了原作。震撼之余,他对国内的摹仿论再也不放在心上了——是有像的地方,大家都在用大笔触直接作画。
“但是血液里流淌着完全不同的东西,西方人和中国人的基本哲学是不同的,他的画非常理性、非常极端,是西方哲学穷根问底的影响。而我们中国人最推崇的是顺其自然的人生哲学,在这样的哲学影响下我不是一个非得怎么怎么样的人。他的画比我的更专注、更有理性精神。”
虽然自己与弗洛伊德只是阶段性表达方式的相像,但他表示弗洛伊德的确是给他印象极为深刻的一个人,他相信没有人不受他人的影响,“现在谁要敢站出来说没受过任何人的影响,我立刻扇他一个大耳光,真无耻。”
艾未未在《没有立场的立场》一文中较为精准地解析了刘小东的艺术视角,“现实在他笔下如同冰遇到火一般溶解。这个绘画性如同行云流水一样魔术般地承载和包容着不容置疑的现实世界,使艺术的片断成为了另一种平行的现实,使人们在困难的无能为力的生活常态中变得有可能以另一种方式接近、关怀和同情。”
中国美术馆馆长范迪安将刘小东定义为“具体的现实主义”。自2002年起刘小东在这条现实主义大道上的行进愈发刚健。非典期间他以四川奉节为背景,结合北京某工地几个男子在风沙中扛一根钢筋前行的场景创作了8米长卷《三峡大移民》,引起轰动。两年后他又创作了10米大画《三峡新移民》。
2006年《三峡新移民》在保利秋季拍卖会上亮相,标价1000万,比一同参拍的张大千、徐悲鸿、齐白石的真迹高出10倍。
艺术家要像爱情中的小姑娘小伙子,要有湿漉漉的眼神
最近两年刘小东是艺术市场上红得发紫的人物,但是他明里暗里表达着对市场飘红的不合作,公开批评当下艺术市场的浮躁。10月8日在南新仓新北京画廊举办的《多米诺》画展更是大胆另类,所有的画都画在画廊的墙面和柱子上,11月23日画展结束当天,他将拿起刷子把辛苦画了近半个月的画全都抹去,作家阿城应邀用摄像机记录下整个过程。
这中间有他想要表现的青春与伤逝的意味,“虽然是不会保留的一次性作画,但是对待每个局部我还是非常认真,我就是要画得特别好,刷掉了让自己觉得可惜,觉得心疼。这种可惜与青春一样,你毫无办法,你再爱它它也会过去,再恨它它也会过去。”
另一方面按照策展人尹吉男的说法,“艺术理应成为当代寓言,事物总是毁灭的,只是毁灭的意义各有不同。”他们期待他对画作的主动“毁灭”能催生更多人摆脱艺术品与价格标签之间的简单等号。
这样的行为是不是一种姿态?站着说话不腰疼,或者是吃饱了之后的一种矫情?刘小东的回答有东北人的干脆和狡黠,“有可能,人都是得便宜卖乖吧。”
他聊起一个段子,在工厂里工作的姐夫经常问他,“你们艺术家都干些什么了?又不种地,也不织布,也不操作机器,国家怎么给你们那么多钱?社会怎么给你们那么大名儿?”他笑,说自己也不知道,“也许是因为这个时代不需要粮食了,大家都在减肥。”
又说起了那条昂贵的裤子,由此生发物质对人的激励和捆绑。“以前穷,但是过得很高兴,用电炉子做饭的时候也觉得挺香、挺幸福的。现在有条件讲究了,反倒惹了不少麻烦。讲究品质其实也是一件很恐怖的事,花钱有的时候比挣钱还要麻烦。”
他前阵子买了两把古董椅,特意运到上海修理,再运回来,打开箱子,发现椅子摔碎了,很恼火。“后来想想这件事,自己悟出一个道理,不能太追求所谓的精致生活品质了,因为当精致的生活里任何一个环节出现了哪怕一点儿小问题,都会引起心理上的抑郁烦躁。其实摆脱开这些,专注于画画,饿了哪怕就吃个方便面,都挺好的。椅子碎了那天,我就是闷闷地跑到画室,下午画了几笔画就把这事忘了。”
画《多米诺》让他再次体验到了为心情而工作的“奢侈”,“特别纯粹,特别愉快!”他笑起来,半仰在沙发上伸展双臂,幸福怡然,“艺术家要是成天想着劳动致富就完蛋了,你只有反物质,才能有新的观点提供给这个已经过度物质化了的社会。如果艺术家崇拜物质,很快就变成供货商了,没有差异性,这个社会还需要你干嘛?”
太太喻红曾经笑话他在恋爱的时候,“血管鼓胀,眼神总是可怜巴巴、湿漉漉的”,他害羞地把脸遮起来,“我原来不承认的,但是一看照片真是这样,那时候就是深情可怜的状态,别人看很美,自己简直不敢回忆。”
拿艺术与爱情对比,他说艺术家的生活“不能太复杂了,真的要单纯,就像在爱情中的小姑娘小伙子一样,眼睛里看不到物质,也看不到别人的生活。”
“不付出点真情,社会还要艺术干嘛?对待艺术也一样,要有湿漉漉的眼神。”
他和喻红在中央美院相识,靠着“湿漉漉的眼神”把人家勾回家之后,东北男人的大男子主义和小农意识立即迸发出来。客人到他家,惊讶地看到业界闻名的女画家勉力操持着一家人的吃喝拉撒,问他“你怎么能让喻红天天做饭呢”,他嘿嘿坏笑,“省钱呗!”
“东北男人的大男子主义是很可怕的!”他的检讨透着自得,“就特喜欢老婆孩子热炕头,就感觉老婆在家做饭,我来喝个小酒是最美的。”
对物质生活他始终怀有少年时代养成的畏惧感,花钱抠抠搜搜,压根就没有大把花钱的心理素质,“一进那种中低档饭馆心情无限愉悦,往稍微夸张一点的饭店一坐心里就打鼓,哎哟,这得多少钱啊!”
“老婆比我还抠门儿,买的衣服比我还便宜!”他甚为赞赏,还上升到理论高度,“对物质生活要知足,太多了你要为花钱付出时间,你得判断,画画咱们擅长,花钱咱得重新学习,多累啊!”
也许有一天会画点小画,专讨白领女性观众喜欢
他乐呵呵地吃点便宜饭菜,穿点大路衣裳,对绘画的热情却始终没有消减。
1989年中国现代艺术大展,刚从中央美院毕业的刘小东送去3件作品,选上两件。这是他第一次参加全国性大展。他自己跑去看了很长时间,觉得画得太好了,“比他们所有人都画得好,当时就是这么想,可得意了。”
到如今,43岁的他转眼竟也“到了爱回忆的年龄”,令他自得的是,“回忆过去的画,我都没脸红,表达的分寸都把握住了,不至于太煽情。”
他有一批大名鼎鼎、个性鲜明的朋友,阿城、王小帅、张元、贾樟柯……在第六代导演的电影中,常常会有他的身影出现。
1992年他和喻红出演了王小帅的首部电影《冬春的日子》;同年,担任张元电影《北京杂种》美术指导,并画了《挚友张元》;1995年他的画作《儿子》取材于张元的同名电影;2000年他的另一画作《自古英雄出少年》取材自王小帅的电影《十七岁的单车》;2004年他与王小帅一起在贾樟柯的电影《世界》中客串两个暴发户。
多个艺术门类的“混合表达”成为他创作的一个显著特色,“人只有在一个社会关系里才能够成立,像锁链一样脱不开所有的环节。我时刻受到其他人思想的影响,与他们互动,使自己变得鲜活,也使别人觉得有意思。”
2000年,已经10年没在国内办个展的刘小东,为了呈现他人思想对自己的影响,办了一场轰动四方的“混合展览”。
他找来了王小帅、张元、贾樟柯的电影、王迪的摄影,现场播放着崔健的音乐,同时陈列了一些他日常作品的素材照片,把他的画融进了更广阔的文化环境里。开幕当天中央美院陈列馆三层大厅挤得满满当当,连院子里都站着人。
此次邀请阿城拍摄《多米诺》整个绘画过程,并将影像与画同时展出,也是希望使整个创作过程更加饱满。
作为正当红的艺术家,他可以轻松调度充裕的资源。现在他的画被习惯性地称为“项目”,他说下一个项目正在酝酿中,又是一幅大作品,至于题材和混合表达的具体方式,他要保密。
而在一个项目接着一个项目“竣工”的背后,他有始终摆脱不掉的虚无和痛苦,“没有一个实实在在的满足感,办一个展览,开幕式之后就落入到另一个空虚的状态。撤展的时候更加空虚,跟走场子似的。”
他和喻红的女儿今年已经12岁,他希望女儿长大后能从事事务性的工作,“工作平常琐碎,下了班回家做个饭,跟家人看个电视连续剧,活得踏实。不要搞艺术,太空了。”
而他自己,也暗自计划着某年某月某一天的闲暇,脱离开越来越大的复合项目,“回到画室里,一个人安安静静画几幅精致的小画,”他的眼睛在镜片后亮闪闪的,顽皮地盯着你,“专为讨白领女性观众的喜欢,为中产家庭的居室添一些温馨的装饰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