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美林先生这部新作,是出版社友人一小部分一小部分地拿给我看的。每次观览,总会有新的强烈感受,开始是惊奇,继之是震撼,最后则是欢喜赞叹,不管怎样都是语言所难形容的。
这实在是一部“天书”,你称之为书法也可,称之为绘画也可,视之为文字也可,视之为符号也无不可。出于现代人之手,而所表达体现的,是几千年前岩画、铭刻那种深邃神秘的文化精神。迸发喷涌的奇思妙想,根源于古代,但在说不出摸不着的地方,又显然超越了古代的范畴。
既然是“天书”,就不能解读,也不应解读。韩美林先生再三力嘱,要我在这里写点什么。我虽学习古文字有年,对如此新颖的创意体认究竟有限,下面几段话均属题外,是耶非耶,只好请大家来评判了。
文字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是文明时代最重要的标志。文明时代有哪些标志,历史学家、考古学家一直存在争议,可是大家都承认,文字是文明断不可缺的。人类有了文字,才算得上进入文明时代,才真正由自然的动物状态脱离出来,实现了天、人的分立。这是何等重大的事,无怪乎古代传说予以重视,讲仓颉造字“天雨粟,鬼夜哭”了。
仓颉这类传说还反映出人们对文字的神奇性质长期不能理解。文字是一种符号,符号还有多种多样,而只有文字能够代表事物,记录思想,并且传播到远方以及后世。其他符号,比如数字算是同文字最相像的,性质便大有区别。其实符号都是需要专门考察的,有一种很流行的学问叫符号学,我曾极感兴趣,在找来几本书读后大失所望,因为其中不如我设想的能回答上面所说的那类问题。
有些学者想从文字产生演变的历史过程来探索文字的性质和作用,因此文字起源的研究受到学术界的广泛注意。按照当前西方学者的成果,美索不达米亚即两河流域的楔形文字出现最早,其原始形态现在已可上推到公元前三千五百年左右,许多作品就说这是文字的起源了。他们以为世界古代的所有文字都有同一的起源,在某一地方最先发明了文字,随后流布到其他所在,于其影响下出现各种文字。这种观点,近年已逐渐为事实所纠正。一些高水准的新作,如我几次介绍过的W·森纳主编的《文字的起源》,业已肯定各国的古文字会有自己的起源和发展,而且将过去很少涉及的中国古文字包括在内。
中国对古文字的研究起步甚早,至少在汉代就已经有了。许慎《说文解字》收录的古文、籀文,今天看主要是当时见到的战国文字。北宋以下重点转移到金文(bronze inscription),大多为西周、春秋文字。及至清末,殷墟甲骨文出土,系统分析商代文字成为可能。到了近二三十年,简帛大量发现,人们又回到战国(以及秦代汉初)文字上来。我常讲这是我们这一代人的眼福,由商代到秦汉,文字的演进谱系可说没有缺环了,尽管目前对商代以前文字的情况,我们所能了解的尚属有限。
这里说的古文字,即汉字的祖先,置之于世界同时的种种文字之间,是有其非常鲜明的特色的,最突出的一点就是它全然没有走上字母化的道路。为什么是这样,可以说是中国古文字学最大的一个疑谜。我个人对此有一陋见,就是中国古代的文字一开始便赋有明显的艺术性。《易大传》云:“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书”字像持笔书写,“契”字像以刀刻画,书法、篆刻这两种我国特有的艺术即由此而生。于是文字不只是工具,也同时是艺术。艺术就要追求完形和意境,而如字母化便与之背道而驰。
这几年不少学者在谈科学与艺术的统一,主张和推动的多数是自然科学家。在外国,这种看法也颇普遍,早在古代希腊,人们即常以科学、艺术相提并论,文艺复兴以来的欧洲尤其如此。法国卢梭的成名论文,便专门讨论科学、艺术的关系及其对人类进步的意义。我们讲的古文字学也是科学,自发现材料,整理考释,描写其性质,抽绎其规律,在方法论上都是科学的,只是不隶属自然科学而已。但是,对于富于艺术特性的中国古文字,难道仅能这样的看待和分析吗?严守学科的界限,会不会使我们错失什么,甚至是古文字所能告诉我们的最重要的东西呢?
我们需要艺术的眼光和思维。韩美林先生已经指示我们,古文字不是冷冰冰的化石,而是有性格,有气质,有神韵,有活力,有创造性的。他以一枝妙笔,写下了这部不仅有字而且有情的“天书”。
二〇〇六年十二月冬至日
(李学勤,清华大学国际汉学研究所所长、教授,国际欧亚科学院院士,《美文》2007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