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佳士得公司在香港拍卖中国当代油画,徐悲鸿的《风尘三侠》已高出底价八倍的664万5千港元被买家购得;林风眠的《渔村丰收》则以356万5千港元成交,这都刷新了中国当代油画的价值记录,委实可喜可贺。便勾起了兴致,要来说些艺林轶事了。
一、艺坛公案
记得在1996年,大陆有位资深画评家暴起发难,对辞世仅两年的丹青泰斗刘海粟先生挥出冷拳,从艺术品位到其人格,大举"拆庙"加"鞭尸"。文章抛出,清冷已久的画坛顿时热闹起来,京城诸公奔走相告;中国艺苑之东南重镇上海美院那边则愤怒莫名,不但奋起捍卫本门师祖,更抖落出这位画评家曾撰文录入刘大师去世后的纪念画册中,立言与树碑之高,简直字字鎏金,与今日的讨刘檄文,判若两人!浙江美院、浙江美术出版社声称要收回该纪念册,将此人剔除后另出一本,自然,所有费用须由此人料理,如有不从,则不吝对簿公堂。
说来近些年大陆的文化界(又何止这一界别!)潮流正兴呵祖骂佛,偶像的金面一层层被剥下来,丢进茅坑又或拿去卖钱,委实不足为奇。何况,某公之文的一些立论,其实画坛早有此说,即是刘海粟的艺术成就与其名气地位并不相称,非但跟当代巨擎齐白石、张大千、徐悲鸿差着老大一截子,连名人谱上排位逊于他的李可染、张仃等公,丹青造诣也胜他几筹。刘海粟最遭人诟病者,是他的素描基本功从未练到"太阴真经"的第八层或第九层,大抵只具五、六层的火候,他所恃的不外是大泼墨山水徒有其表的气势,那也并非什么独门功夫,张大千先生早在这一行当里玩得出神入化,是骡子是马牵出来溜溜就知道了。
这便奇了,刘海粟当年以首创人体素描课而称著,更曾与孙传芳军阀当局的"妨碍风化"罪而大兴其讼,怎么闹腾了半天,末了还落得个"素描功底"欠佳?
以笔者的外行眼力,实在不容易瞅出大师们内功的深浅区别,倒是晓得,大凡这类公案,多半与艺林高手由来以久的门派恩怨纠葛有关。
二、天无二日
所谓两雄不并立,大至天下国政,小至院子里的柴米家政,都是一条颠扑不破的公理。艺林亦如是,文学圈里的周扬与丁玲,从上海"掐"到延安,又从黄土高坡"掐"到北京,一直把丁玲给掐没了;音乐界里的吕骥和贺绿汀,也练足了几十年,贺及其乐坛"南宗"长期处于下风,别瞧他写过《游击队歌》和不少传世的作品,他吃亏在没喝过延安小米粥,而人家吕骥作品虽少,却为"北宗"的教主,在京城里先占了地利,进而把持了总坛。直至八十年代,贺绿汀才得机一报宿仇,当时中央音乐学院欲给中国现代音乐的奠基者之一黄自先生立塑像,却被吕骥所阻,因为在"吕氏春秋"里,只容得聂耳、冼星海的铜像,连刘天华都未轮得上,黄自对中国革命毫无贡献,他配吗?哪知南边的贺绿汀闻讯大怒,即亲自下令在上海音乐学院内给黄先辈塑造金身,这事当时在圈子里闹得挺大,吕、贺之心结从此更永无化解的时候了。(贺绿汀于去年辞世,今年李德伦与赵枫先后谢世,吕骥先生现病卧医院,上一辈人的故事总是要完结的)
至于画坛,从本世纪初一直贯穿到世纪末,两雄之争便是徐悲鸿与刘海粟二公,别看徐先生早逝,徐、刘的旧隙却始终是画坛北宗南宗交恶的原冲动,这条线索屡伏屡起,近期的讨刘檄文,盖源于此。
刘当然也对中国革命毫无贡献,亦未曾画过《九方皋》、《愚公移山》、《田横五百士》这种为中华民族"铸魂"的名作。他更有把柄落在人手,就是有"汉奸"嫌疑,他在日据时期的作为,其实并没什么大不了,只是和徐悲鸿的气节操守恰成鲜明对照,故此,这段陈谷子烂芝麻至今仍被那篇讨刘檄文旧话重提。
然而,要追溯起来,徐、刘之恩仇心史要比其他界别的双雄争斗要复杂得多。
三、师耶友耶?
刘海粟是豪门巨富的世家弟子,1912年因逃婚来到上海,跟把兄弟创立上海"图画美术学院"(即上海美专前身),这时出身贫寒的徐悲鸿从《申报》上看到广告,便前来报考。不消说,此后这群学生中出了好多艺坛大家,却并不是所有人都认同刘海粟曾是他们的老师——譬如徐悲鸿。
1987年刘海粟在新加坡接受《明报》采访,回忆道:"当时在校时,我很喜欢他。他家境虽穷苦,但却非常刻苦用功,古文根底很好,文章也写得好。我们常常一道到郊外写生,我画油画,他跟着临摹,我画水彩,他也跟着画。如此维持了半年左右。有一天,他忽然不辞而别,一连三天没音讯,实在令人担心。过后,才知道他到了上海首屈一指的哈同花园为其主管姬觉弥作人像画去了。他通过哈同花园主人,结识了不少当时文化、政界名流,也拜了康有为为师、进入蒋碧薇家。后又在蔡元培先生鼎力协助下,如愿以偿地到法国深造。"刘说及两人的关系时讲:"学生也好,老师也好,我并不在乎名分辈分。也许彼此的世界观和艺术观不同,胸襟有别,出身背景有异,故彼此间的一段渊源,却发展成了冤怨,这都是我始终预料不及的。"
细品刘海粟的这段话,也不尽不实,或许其中别有隐情,问题在于任谁听起来都觉得他有欠厚道,徐已谢世多年,你不喜欢他,何妨说一声"免谈也罢"。刘说不在乎名分辈分,正表明他迄今仍念念不忘那时仅半年的师徒门槛,他们的"渊源"与"冤怨",不谓不深!
不过,回首前尘便可发现,不管两人的胸间积存多少块垒,最先发起人身攻击的却是徐悲鸿,徐公写得一手好文章,立言却离"厚道"二字何其远也!
四、沪宁大战
1927年,徐悲鸿留法学成归来,受聘于南京中央大学艺术系。同年刘海粟赴欧,以他飞扬跳脱的个性,要象徐悲鸿那般寒窗苦读,是很难做到的,他大抵是中国传统文人"游学"的路子,不但在各美术馆之间游走,亦交游广阔,与当时长居巴黎的毕加索、马蒂斯均有来往。他的作品也曾两次入选巴黎久负盛名的"秋季沙龙"。刘于1931年秋回到上海。次年上海举办了《刘海粟欧游作品展览会》,共展出油画、国画、卢浮宫临摹画225幅,参观者多达11万人次,此为沪上的一大文化盛事。当时有位艺评家曾可今先生撰文说:"刘海粟和徐悲鸿这对师生都因在走向艺术道路的初期,遇上了蔡元培这样爱才惜才的师长,他们的艺术道路才会如此辉煌……"
写文章的曾可今是真心赞叹,看文章的徐悲鸿却认为是对自己的最大侮辱,他即在《申报》上回敬一文,指当年的上海图画美术学院"纯粹野鸡学校也",徐说:"今有曾某为一文,指吾为刘某之徒,不识刘某亦此野鸡学校中人否?鄙人于此野鸡学校,固不认一切人为师也。"徐悲鸿进而斥骂刘海粟系"流氓西渡,唯学吹牛"。
刘海粟生于大富之家,有点膏粱子弟的习气固为事实,但那年头无论玩艺术的还是搞革命的哪个不"流氓"?且去读读茅盾的小说,还有曹禺的话剧,里头那个白面文人不但妓院去得,交际花的闺房也一样睡到日上三竿。
刘既是"流氓",当然不是省油的灯,立即在《申报》上以牙还牙:"美专二十一年生徒遍海内外,影响所及,已成时代思潮,亦非一二人能以爱恶生死之",他又讥讽徐悲鸿自命为"艺术绅士"。不难看出,刘海粟之遣词造句远不及徐公之刻薄。倒是那个曾可今慌了神,这回"擦鞋"擦到了徐大师的脚髁子,真是悔不当初,他赶紧发表启事,说:"今可认识徐悲鸿先生在认识刘海粟先生之前,彼此都是朋友,固无所厚薄,拙文中亦并无侮辱徐先生之处。"接着他就抽身退步,淡出这场轰动沪宁的大笔仗。然则事情已无法煞科了。
五、师祖出山
刘文刊出半个月后,徐悲鸿再度在《申报》上痛下杀手,这一章回为"绅士"单挑"流氓"。徐这样写道:"汝乃不及(除非撒谎),绘画之事容有可为,先洗俗骨除骄气,亲有道用苦功,待汝十年,我不诬过。(乞阅报诸公恕我放肆,罪过,罪过)"
徐悲鸿行文如此,仿佛对方已成世仇。"阅报诸公"硬是看不出谁是绅士谁是流氓,真是弄糊涂了。
刘海粟当然要重炮回击,他刚写好文章,却连接两函,第一封是诗人梁宗岱从北京大学寄来的长信,粱没来得及读《申报》,只是评论他欧游后的画作,给予相当高的评价;另一封是蔡元培托人专程送来的,信中说看了这场笔墨官司,心里很不痛快,又劝他不要跟徐悲鸿一般见识,"以你目前在艺坛上的地位,与他争论,岂不正好抬高了他的地位?兄有很多事要做,何必把精力浪费在争闲气上呢?"
师祖出来劝架,又有名流给刘捧场,他的气倒是消了,文稿于是丢进了字纸篓。不过,蔡师祖似乎有点偏帮之意,莫非他真的认为刘的成就在徐之上?抑或为了息事宁人先给足刘以天大的面子?若论蔡元培的人品,似乎不像。大概当其时徐悲鸿词锋太过尖刻,失礼而且失仁,站在徐那边的只怕并不很多。奇怪的是,那阵还有一位以尖酸刻薄为能事、笔墨官司打遍天下无敌手的鲁迅正在上海,他对美术一向颇为关注,不知为何对此不置一词?
至于徐文的"洗俗骨除骄气"之说,是否恰恰击中了刘海粟从艺一辈子的老病根,那就只有对美术真正有超卓鉴赏力的行家才掂量得出来了。
六、和解无门
这宗笔战虽然偃旗息鼓,其遗祸所及,却横贯了大半个世纪。直至中共建国,徐、刘的高下才立时判然。自不待言,两人都未去过延安镀金,不过画坛与文坛不太一样,要说让"延安派"的古元等人来执牛耳,似乎也欠通。还有个丹青巨匠齐白石,却已年逾古稀,又是个散淡之人,不堪大用。此时的北宗南宗恰亦为徐、刘二公(徐扎根北京已久)。
看过大陆电视剧《徐悲鸿》以及廖静文女士《徐悲鸿的一生》此书的,都晓得徐先生虽系非党人士,但与中共早有联系,大抵和剧坛的梅兰芳近同,可能徐的私友及门下弟子亲共的要比梅老板更要多得多。中央美院院长的大任正是非君莫属。
刘海粟则大跌份儿了,他岂止不辨国共,还有日伪时期的小辫子操在人手。直至1952年,刘努力"进步",将自己的私校美专自动与苏州艺专合并,中共接收改名为"华东艺专",刘这才被任命为校长。好在还有个周恩来瞧得起他,1953年周邀他上京,并在私邸接风,表彰他为私校公有化作出好榜样。周更提及徐、刘两边的积怨,希望两人团结起来,周愿亲自做一些调解工作。刘闻言真是感激涕零,赶忙检讨自己是旧社会过来的画家,要好好改造,比不上徐悲鸿对共产党的认识与信任从建国前就开始了......此时的刘只盼徐屈尊来"团结"他,哪敢还抱着前嫌不放!不过,只要回到"美育"领域,艺术家都是很固执的,刘海粟本人的画风较为怪异,也容忍甚至鼓励门下的生徒标新立异,这与画坛北宗大相径庭。刘在周面前也毫不含糊地捍卫自己的教学道统。
周恩来不食言,很快就找徐悲鸿来谈。这段会见《徐悲鸿的一生》中也有记叙。徐倒真是个倔脾气,他不买周恩来的帐,矢言:"团结不是一团和气,是有原则的,画家的品德非常重要,不能有了画家的头衔品德就打折扣,尤其是在国土沦陷时期,画家的民族气节应当是首位!"徐坚持,华东美院院长应由"德才兼备"的人来当。周委婉地劝说,对某些画家的经历,要作具体调查,不能只凭道听途说就下结论,总之一切以团结为重。
七、新仇旧恨
徐悲鸿总算勉强追认了对刘的院长任命,但他对周汇报今后美术教育方针时一再强调"素描是一切艺术造型的基础",这里又捎带着给刘"点了眼药",内功修为先天不足者,终是误人子弟!周恩来自然大表赞同,却又话里有话地说:"一切艺术都应随着时代发展,停滞了就没有生命力了。"徐一听便知老仇家已在周总理那儿"先声夺人"了,也就更为不悦。
周恩来先前与刘海粟叙话时也谈及,徐悲鸿身体有病,性情容易急躁,盼刘谅解云云。却连周也没想到,徐公之病,已到了如此不能容人的地步,他不顾周的再三斡旋,坚持不让刘海粟列入全国第二次文代会的代表名单。
怎料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在上海翘首北望的刘海粟,还未听到自己能否缺席当选什么委员头衔之类,就先听到了徐悲鸿在文代会期间猝然病逝的消息。他立即撰文一篇,伤逝一番。这是刘毕生对徐悲鸿怀有善意和悲悯的唯一文字。有人说:这是吴季子"墓前挂剑"之款款深情。
然而,后来人们再读到刘海粟在《明报》上的访谈,才晓得刘公和徐公别无二致,直到垂暮之年,也未曾解开那尘封数十载的心结。
可叹的是,刘海粟享尽天年,于1994年8月7日去世。两位桃李满门的画坛宗师却都没能将他们之间的恩怨带进历史的坟墓,一些似曾相识的声浪仍在他们的身后喧哗,让后人的血压与肾上线素的分泌为之紊乱。
撇开清浊是非的终极判断,仅就门派公案的延续而论,你就不得不承认,这两人还真是中国艺坛上的大人物!诚然,曾有过一二超脱旷达的行家置评:徐悲鸿的素描功底虽好,可是他的油画其实画得并不怎么样,但要论中国画,他可谓一代大宗师;至于刘海粟,只能是见仁见智,他之求新求变,确为"怪杰",但怪异的东西总是不易作出终极鉴评的。
谁略输文采?谁稍逊风骚?后人之所以扰攘不已,实际上只有一个原因,就是"数风流人物",在今朝还未看到。这已不是逝者的悲哀,而是咱们这些大活人更深刻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