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悲鸿中国画改良论

时间:2009-03-04 20:23:16 | 来源:《绘学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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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画学之颓败,至今日已极矣。凡世界文明无退化,独中国之画在今日,比二十年前退五十步,三百年前退五百步,五百年前退四百步,七百年前千,千年前八百步。民族之不振可慨也夫!夫何故而使画学如此其颓坏耶?曰惟守旧,曰惟失其学术独立之地位。画固艺也,而及于学。今吾东方画,无论其在二十世纪内,应有若何成绩,要之以视各年前先民不逮者,实为深耻大辱。然则吾之草此论,岂得已哉。

主旨与例

凡美之所以感动人心者,决不能离乎人之意想。意深者动深人,意浅者动浅人。以此为注脚,庶下之论断,为有根据。例如下:中国画山水,西人视之不美。西方金发碧眼之美人,中国老学究视之不美。刘洪升之歌谭迷深者不之美。王蒙倪迂等之画文人视之美。北碑怪拙吾人能得其美。上海月份牌浅人视之美。欧洲之名画,中国顽固人,意中以为照相,则不之奇。西方画有绝模糊者,吾人能解其美。凡寓意深远,艺复卓绝者,高等人类视之均美。吾今特以下列各例,充吾论之主脑:古法之佳者,守之;垂绝者,继之;不佳者,改之;未足者,增之;西方画之可采入者,融之。

学之独立

夫画者,以笔、色、布、纸,几微之物,而穷天地之象者也。造化之奥赜、繁丽、壮大、纤微有迹象者,于画弥不收。故须以慧根人竭毕生之力研究之。中国画在美术上,有价值乎?曰有。有故足存在。与西方画同其价值乎?曰:以物质之故略逊。然其趣异不必较。凡趣何存,存在历史。西方画乃西方之文明物,中国画乃东方之文明物。所可较者,惟艺与术。然艺术复须藉他种物质凭寄,西方之物质可尽术尽艺,中国之物质不能尽术尽艺,以此之故略逊。顾吾以此难施人力之物质,而欲穷造化之奥赜繁奇,人三年而艺成,我则须五年焉。人作一画五日可成,我则需八日,或十日焉。而所形容万物之情,无少异。则中国画尚为文人之末技,智者不深求焉。其有足存之道哉!

改良之方法 学习 物质破除派别

画之目的,曰"惟妙惟肖",妙属于美,肖属于艺。故作物必须凭实写,乃能惟肖。待心手相应之时,或无须凭实写,而下笔未尝违背真实景象。易以浑和生动逸雅之神致。而构成造化偶然一现之新景象,乃至惟妙。然肖或不妙,未有妙而不肖者也。(前曾作《美与艺》,可参阅之)妙之不肖者,乃至肖者也。故妙之肖为尤难。故学画者,宜屏弃抄袭古人之恶习(非谓尽弃其法)。一一案现世已发明之术,则以规模真景物。形有不尽,色有不尽,态有不尽,趣有不尽,均深究之。中国画通常之凭藉物,曰生熟纸,曰生熟绢。而八百年来习惯,尤重生纸。顾生纸最难尽色,此为画术进步之大障碍。而熟纸绢则人以为易为力,复不之奇。又且以为绢寿只八百,纸只二百年,重为画惜。噫!异矣。夫人习画,于生纸绢也成需六七年,且恐未必臻乎美善。熟者五年,色与形已俱尽。徒矜凭物之难,不计成绩之工绌,则戴臼而舞耳。焉用之!且斤斤于纸绢寿之长短尤愚可哂。不知物之不良,已无保存之价值。八百年后存在问题,又胡须早筹。此与鸦片烟鬼,偃起之求长生者同一陋见也。(按中国绢纸,至今日均坏极。纸则茧制者已无,绢亦粗脆光滑不可用,倭制甚精,故其画日进弥已也)笔与色尚足用。今笔不乏佳制,色则日渐粗矣。鄙意以为欲尽物形,设色宜力求活泼。中国画中凡用矿色处,其明暗常需以第二次分之,故觉平板无味。今后作画,暗处宜较明处为多。似可先写暗处,后以矿色敷明处较尽形也。人类于思想,虽无所不至,然亦各有其性之所近。故爱写山水者,作物多山水。爱人物花鸟者,即多人物花鸟。性高古者,则慕雄关峻岭长河大海。性淡逸者,则写幽岩曲径平树远山。性怪僻者,则好作鬼神奇鸟异兽丑石癞丐。既习写则必有独到。故吾性之何近者。辄近于何作之古人。多观摹其作物以资考助,固为进化不易之步骤。若妄自暴弃,甘屈屈陈人之下,名曰某派,则可耻熟甚。且物质未臻乎极善之时,其制作终未得谓底于大成,可永守之而不变。初制作之见难于物质者,物质进步制作亦进步焉。思想亦然。巧思之人,必不能为简单之思想所系动。矧古人简约,必有囿于见闻者。今世文明大昌,反抉明塞聪而退从古人之后何哉!撷古人之长可也。一守古人之旧,且拘门户派别焉不可也。


今以各类尽应改良之点述之如次。风景画之改良。云、树、平地、房屋。

天之美,至诙奇者也。当夏秋之际,奇峰陡起乎云中。此刹那间奇美之景象,中国画不能尽其状。此为最逊欧画处。云贵缥渺,而中国画反加以勾勒,去古不远,此真无谓,应必作烘染。中国画中,除松、柳、梧桐等数种树外,均不能确定指为何树。即有数家按树所立之法,如某点某点等,终不若直接取之于真树也。尤宜改节,因中国画中所作之树节,均凹癞者,无瘿凸者,树状全失。允期必改。其余如皮如枝,均当一以真者作法。中国画之地最不厚,以纸绢脆弱不堪载色也。古今写地最佳者,莫若沈南苹。南苹工写土石,小杂野花,且喜点苔,故觉醇厚有气味。盖彼固得力乎写生者也。宋人界画,本极工,但只有两面。若作斜面,则远近高低如一,去理太远。近中人吴元和改正之。今已无守古法者,虽为可喜,实则今已无工界画者矣。

吾国古今专讲求山水,故于山石各家皆有独到处。但各家胸中邱壑逸气均太少耳。如李思训写北宗之山,必层峦叠嶂,直造纸末。王蒙亦如之。倪云林则淡淡数笔,远山近树而已。为邱壑者必叠床架屋,满纸邱壑,不分远近,气势蜿蜒,直到其顶,胸中直具邱壑。为逸气者,日向水渚江边立,两眸直随帆影没,而无雄古之峰,郁拔之树。夫峰也树也,岂有碍逸气哉!直遁辞耳。(倘登泰山观沧海,而从侧面作一图,舍山乎抑舍海乎?两不可舍为技不已穷乎!)吾国写山水者,恒喜写雪。不知雪中可游而乐,最不宜写而观者也。若必欲逞逸兴,亦须点染得法。从物之平面上积雪,毋从不积雪处漫积之斯得矣。远山尤宜注意。中国画不写影,其趣遂与欧画大异。然终不可不加意,使室隅与庭前窗下无别也。

人物之改良

尝谓画不必拘派,人物尤不必拘派。吴道子迷信,其想象所作之印度人,均太矮。身段尤无法度。于是画圣休矣。陈老莲以人物著者也,其作美人也,均广颔。或者彼视之美耳,吾人则不能苟同。其作老人则侏儒,非中国之侏儒也,乃日本之侏儒。其人所服则不论春夏秋冬,皆衣以生丝制成之衣。双目小而紧锁,面孔一边一样,鼻傍只加一笔。但彼固非立法者也。后人愿抛弃良智而死学之,与彼何与哉。

夫写人不准以法度,指少一节。臂腿如直筒,身不能转使,头不能仰面侧视,手不能向画面而伸。无论童子,一笑就老。无论少艾,攒眉即丑。半面可见眼角尖,跳舞强藏美人足。此尚不改正,不求进,尚成何学!既改正又求进,复何必云皈依何家何派耶。

(选自北京大学绘学杂志社编辑的《绘学杂志》第一期,1920年6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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