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势象空间主办,雅达书院协办的《超然——中国油画名家邀请展》,汇集了徐芒耀、杨飞云、郭润文、冷军、李贵君、朱春林、常磊七位当代颇负盛名的油画家共 40余幅作品,大多为近作,反映了中国当代写实油画的近况和他们的思考与探索。
读过这些作品后,我的第一观感,竟然是这几年一个被文青们用滥的词:岁月静好。是的,这七位画家提供的40余幅作品,可以归纳为是在描写静静的人,静静的景,静静的物,静静的心情,用朱春林一幅画的名字,叫《静静的时光》。岁月静好吗?不知道。对政治家,企业家,股民未必,但对七位油画家,看来是“万物兴歇皆自得”,始终葆有一颗静好之心。这是一种难得的心境,无此心境,实难创造出一种古典之美。古典之美的极境,是温格尔曼总结的“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黑格尔评价古希腊艺术时,也有相似的意思。而中国明清画论,也极力主张“画贵有静气”。看来古今中外的古典艺术,确实有某种共同追求,根基源于人性,那就是:岁月静好,在人类生活中本身即营造出古典之美,静静的人,静静的景,静静的物,流淌过静静的时光,那些东西,那些时刻,那些心绪,或许当时只是短暂瞬间,但一经沉淀,便成永恒。用古典主义的美学态度来描绘生命中静静的时光,这是一种超然的艺术精神,是人类意识深处的顽固需求。对于静好的东西,就必须古典地表现:不古典,不静好。既静好,且古典,必超然。
但其实,所有的静好和超然,又都是因为距离。一切看似非常写实具象的古典主义表达,都有森严如雷池的审美距离:艺术家与世界的距离。二者好像永不同框。冷军画了《画室写生》系列,这是他最熟悉的也最容易找到存在感的场所,但是我却感觉出他同画室的疏离。他使用了手机全景移动拍摄的宽银幕构图,从左摇到右,视线划过画室——从不同的角度让观众看清这个特殊的文化空间,它们有一种影视画面的即视感,真实,却有距离。画家疏离这个自己的存在空间,且抱持超然物外的姿态。其实,冷军一贯的超级写实,又何尝不都是“超然物外”呢?
这种“超然物外”的姿态,在出展的肖像画上也同样表现出来。杨飞云的《簪花仕女图》,维系着他的新仕女肖像惯有的“可远观不可亵玩”的距离感,即令走出画室深入百姓生活所画的普通人系列肖像,虽然肖像人物已经嵌置于其生活的空间,但他(或她)直视画家(观众)的目光,还是让人感觉到了互为“他者”的漠然与陌生。徐芒耀的《英子》,郭润文的《萌娃》,李贵君的《迷失》,朱春林的《报喜天使》,常磊的《美卉》(有意思的是,全是画的女孩),又何尝没有这种难以言说的距离和超然呢?郭润文给他画的一幅红衣女青年的侧面肖像取名为《距离》,他要刻意保持的距离,到底是什么呢?没有距离,就没有“超然物外”的姿态;也就失去了艺术的自由。因此,相对于种种主流意识的为这个为那个服务的喧嚣,七位油画家洁身自好的距离和超然,便获得了坚守自由的诠释,因而弥足珍贵。这副姿态所呈现的“贵族”气息,漠然,高冷,超拔,专业,小众,稀缺。
画家超然观察世界的目光,永远内含古典的秩序。这秩序其实并非源于自然,而是画家心灵中的“绝对律令”。“一切是否完好如初?”李贵君以此问句为题。这对于有强迫症的完美主义者来说,其实永远是一个问题。但更折磨人的问题是:你对这“是否完好如初”又能怎么样?这世界有太多的不完美,有太多的破坏甚至毁灭,你一个古典主义者,一个完美主义者,又能怎样?于是,你就只能像《一切是否完好如初》里的那位姑娘,满怀焦虑,张开十指,想要尽力推开眼前那道完全透明,透明到好像并不存在的“墙”——这就是距离,就是障,是观念,是文化,好像完全透明,似乎并不存在,但它隔离了世界,你和她,只能这样隔空对视,你对她的焦虑,爱莫能助;她对你的关切,无能为力。或许,这就是我们人类处境的残酷真相。
这个主题——“一切是否完好如初”——在表达上可以是现实主义的破碎狼藉,也可以是表现主义的歇斯底里,但李贵君却以古典的唯美主义“超然”而优雅地表达出来,取得一种“间离”美学的效果。这就是距离,距离产生美,这美因此而朦胧恍惚,总让人想起李商隐的诗:逼真的具象细节营造出即真即幻的物理空间,并非虚构,却不真实。这种“锦瑟无端”的感觉,使李贵君的人物画有了某种魔幻诗性,这或许也是一种艺术的“超然”。其笔下人物眼神的迷离和精神状态的恍惚,更是近在咫尺又相隔万里,遇之匪深,即之愈稀,好像心照不宣,却又瞬间迷失。逼真写实的语言,表达的却是深刻的怀疑:浪漫的玫瑰会永不凋谢吗?信仰的小鸟能飞出天花板吗?那只蜻蜓会落到少女的莲蓬上吗?没有答案,恰如少女直视的双眸和她怀抱中那只黑猫警觉的黑瞳。
朱春林的景,常磊的物,也在表达着一个古典主义者的“超然”理性——“万物皆有秩序”。在看似混乱浑沌的北方景色和窑洞里,美的秩序井然而在;在随意堆放的萝卜、红薯、藕和梨里,形色之美悄然而至。万物无贵贱,秩序赋与美——这是事实,也是信念。由此,我想特别提到朱春林的参展作品《祭坛》。这幅静物画有一种外光环境下的明亮清晰,物无远近,皆历历鲜明;物无贵贱,皆排列整洁;物无中心,皆在其位——说起来,都是些画家作画时的小摆设、小道具、小工具而已,在肖像画中跑“龙套”的小配角,而今天,主角人物缺位,它们悉数登场,个个都成主角,济济一堂。有序吗?好像没有什么良序。无序吗?又似乎各司其职,各谋其政,杂而不乱,紊而有序。我想说的是,朱春林的这幅《祭坛》,对传统的静物画所表达的古典秩序是一种颠覆,是去除等级、阶层、中心、边缘之后的“平世界”的新秩序——这是一种新时代的大超然。
2018年 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