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开始
1949年10月1日,新中国诞生于世界东方,历史翻开新的一页。面对旧中国留下的百业凋零、工农业生产水平十分低下、国民经济陷于崩溃的局面,国家急需建设经验和大量新型专业人才,当时全国科研、教育、工程技术、工业、文艺等方面的高级人才不足7万人,旧中国教育体制重文轻理、专业设立不完整的现状已不能适应新的社会需求,新中国采取了积极吸引海外归国人才,聘请苏联专家等举措,虽然在建设事业发展中起了重要作用,但不能完全解决人才匮乏的问题。从根本上说,人才之需成为国家建设的首要之需,除了通过国内高等院校培养各类专门人才之外,党和政府作出了向苏联派遣留学生的重要决策,这是一个重要的人才战略。
向苏联派遣留学生,也是战后国际格局的必然。以美国为首的西方阵营采取孤立新中国的政策,朝鲜战争爆发后,更是在经济上对中国实行封锁禁运,当时只有苏联和东欧各人民民主国家向中国伸出友谊和援助之手。正是由于政治上的中苏友好和建设新中国的现实需求,中国政府采取了向苏联“一边倒”的方针。在人民政协第一届全国委员会的第四次会议上,毛泽东主席指出,“我们进行伟大的国家建设,目前的工作是艰苦的,经验是不够的,因此要学习苏联的先进经验,……我们要在全国范围内掀起学习苏联的高潮,来建设我们的国家。”
“以苏联为师”和“全面学习苏联”是特定历史条件下的国策,对于中国美术教育来说,同样有自身内在的需求。从20世纪初发展起来的中国现代美术教育,在前半叶主要是接受来自日本、法国、比利时的影响,在基础教学上,尤其以法国为代表的欧洲学院派教学为主,在创作教学上,延安时代的革命美术思想开启了新的方向。新中国成立之初的美术教育,一方面要改造20世纪前半叶的教育思想,另一方面,随着国家建设步入正轨,美术教育也亟待走上正规化道路。向苏联派遣留学生学习美术,便成了新中国“留苏潮”的重要组成部分。
经过严格的选拔考试,从1953年到1961年,先后派往苏联学习美术共7批33人,其中除李葆年进入穆希娜高等工艺美术学院、李春进入莫斯科大学学习外,31人都在圣彼得堡(时称列宁格勒)列宾美术学院,其中罗工柳、伍必端、王克庆、齐牧冬、许治平在国内已是青年教师并有工作经验,主要前往苏联研修,其余作为本科生入学。美术史论专业为5年制,绘画(油画)、雕塑、舞台美术专业为6年制。
选派留学生和国家经济与文化建设密切相关,目的性和针对性非常强。留学生选拔的标准是品学兼优,他们中的许多人不仅在国内学习时专业优秀,而且有过参加革命和工作的经历。按照当时教育部制定的选拔程序,他们在学校推荐的基础上先考文化课,内容包括政治和语文,文化课合格后再进行专业考试,两项合格后成为预备生,进入外语学院集中学习,内容包括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和俄语,还接受了体检和政审,前后经过近一年的准备。
踏上北行的列车,从满洲里出境,留学生们意气风发,走上了新的征程。穿越无边的森林和广袤的大地,经过七天七夜的旅途,到达莫斯科,再继续前行,到达涅瓦河畔,在那里,开始了崭新的留学生活。
基础训练
中国留学生进入列宾美术学院,就意味着接近了俄罗斯—苏联美术教育体系的核心。留学到苏联,要学习的就是这个具有体系性价值的传统和这个体系的教育全程。
列宾美术学院建立于1757年,在沙皇时代为俄罗斯皇家美术学院,招收贵族子弟入学,培养宫廷艺术家,主要课程由法、意、英、德等国画家担任,形成了欧洲传统的古典主义教学体系。19世纪60年代,受到革命民主主义思潮的影响,一批青年学生要求废除命题的宗教、神话创作,愤然离校,组成了“彼得堡自由美术家协会”,也即后来著名的“巡回展览画派”的前身;20世纪20年代,受现代主义艺术思潮的影响,曾产生以塔特林为代表的构成主义;1930年代后,以现实主义主题性创作为主流的教学与艺术思想成为主导方针,形成学院新的传统;1947年定名为列宾美术学院,全名为“列宾绘画雕刻建筑学院”,设绘画、雕塑、建筑、舞台美术、美术史论5个系,是俄罗斯历史最为悠久的最高美术学府。
在20世纪以来的西方艺术转向现代主义之后,只有列宾美院旗帜高扬地保持着严格的现实主义教学体系和造型训练方法。在本科教学上,前3年为基础训练,高年级进入导师工作室,但造型能力训练的课程基本贯穿学习全程。绘画专业学习的基础科目是素描和油画,雕塑专业的基础科目是素描和泥塑,教学任务是训练学生认识和表现自然物象的技能,掌握艺术表现的规律,主要内容除解剖外,从头像、胸像到全身人体、人像循序渐进,并且以长期作业训练为主。从摆模特儿到制作画布,从观察到把握对象,从构图起稿到深入刻划,在长期作业的训练中,留学生们体会和认识到苏联教学体系的严整和严格,尤其是体会和认识到“素描是一切造型的基础”的真正意涵。他们在留学期间完成的大量作业,在素描上体现了结构严谨、造型结实的特征,在色彩上体现出对色彩规律的把握,色彩与素描造型的有机结合,色调的高雅与色彩的表现力等优长,是一批反映了1950-60年代中国画家造型基础水平的佳作,在今天看来,具有时代的标杆性价值。
这批留学生回国后在各大美术院校任教。他们既传授在苏联学习到的造型技能和技巧,更在整个基础教学的组织上严格要求,建立规范,使中国美术院校教学的基础得到提升和巩固。他们也通过自己的经历,正确认识以契斯恰科夫素描教学为代表的苏联美术基础教学体系的优长与不足,善于引导和启发学生把握造型规律与艺术表现力的有机统一,重在提高艺术品位和格调。留学生们带回来的造型训练方法,对于提高中国美术教育的基础教学水平作出了历史性的贡献。
写生实习
俄罗斯—苏联油画有着欧洲油画的共同特征,但具有独特的自身特征,除了题材和造型之外,其鲜明的特征便突出地体现在色彩上。无论作品放在哪里,俄罗斯—苏联油画都能以它独特的色彩性格给人以深刻印象,这也是俄罗斯—苏联油画让人喜欢的重要原因之一。历史上,俄罗斯画家钟情于自己的大地与家园,在风景画上涌现出一大批名家名作,通过风景展现了深刻的人文主义情怀,成为赞美大自然的歌手。苏联时代的画家继承了这份优良传统,同样在风景色彩表达上名家辈出,因此,色彩教学也是美术教育的重要内容。这方面的课程除了以人体和人像为主的室内色彩作业外,另一个实施的渠道便是写生实习。
每年仲夏时节,本年级专业教师就带领学生下乡,进行野外写生实习。写生课程的内容既有长期的外光人物作业,更有大量的风景写生。写生课程结束后就连着暑假,因此,学生们有充分的时间走向大自然,舒展年轻的激情。他们或沿着黑海,走向雅尔塔、索契、高加索地区,或沿着第聂伯河、伏尔加河,踏访名师曾经走过的足迹,他们陶醉在对阳光、大地、森林、河流的尽情描绘中,带回了大量散发着自然生命气息的风景作品。
风景之美是光感之美、色调之美,更是色彩的关系之美。留苏学生们在风景写生中展现了崭新的色彩感受,用丰富的色彩画出了透明的空气和强烈的光感,尤其在活泼的运笔中传达出面对风景激动的心情,与此同时,在响亮、明快的色系中又含蓄地加上沉着的灰色,使作品富有隽永的诗意。俄罗斯—苏联油画中的“高级灰”是富有魅力的色调,也可以说带有俄罗斯独有的色彩文化属性,在留学生的作品中,就可以看到他们对这种色彩体系的把握。
实际上,写生是一个更大的概念,写生之途也就是深入生活之途。对于留学生们来说,通过写生实习,他们认识了学府之外更广阔的社会,认识了性格开朗、豪爽但意志坚韧的苏联人民,认识了苏联社会发展的现实,这是重要的思想收获,在他们的创作观念中起着潜移默化的作用。写生实习促进了他们对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社会的理解,训练了他们把人的活动放在宽阔的现实空间中形成画面“情境”的视觉思维方式,主题性、情节性、典型性、情境性、戏剧性这些现实主义创作的基本方法逐渐形成一种整体。他们在后来的创作中表现出一种“大画”意识,追求主体人物与背景环境的有机关联,尤其在艺术语言上融写实塑造与象征抒情为一体,作品富有宽阔而充满诗性的意境,在笔调上透溢出劲朗、明快的意趣,可以说都是大自然与社会生活给予的蒙养。他们中许多人在人物画和风景画两个领域兼长,甚至以风景创作和写生作品为专攻,就源于留学期间打下的坚实的功底与形成的歌咏自然的情怀。
创作研究
苏联美术教育注重基础教学,但也注重创作教学,贯穿在不同年级的创作教学包括了从构思立意到构图、色彩、放大、完成作品等全程的训练,旨在培养学生的自由造型能力和创作表达能力。平时通过小型创作积累经验,在毕业创作上则有更为严格的规范,重要的是要求学生掌握“创作方法”。总体上看,在创作教学上,最为突出的特点是按照现实主义的创作思想,要求学生通过深入生活,在思想上认识生活的本质,反映现实生活中的典型事件、典型场景和典型人物,形成作品的内涵。在当时,反映革命历史、工业建设和农业生产生活成为中国和苏联美术创作共同的主题,这种从意识形态到艺术思想的一致性使两国的美术创作具有相当的共同点。
留学生们在接受基础教学之后进入了导师工作室,幸运地得到一批苏联艺术名家的亲授。李天祥、肖峰、全山石、徐明华、李骏进入时任院长的维·奥列施尼柯夫画室,林岗、张华清进入鲍·约干松画室,郭绍纲、邓澍进入尤·涅普林采夫画室,冯真进入莫伊谢延科画室,苏高礼进入梅尔尼科夫画室,钱绍武、董祖诒、曹春生、王克庆、司徒兆光进入家米·阿尼库申和米·库尔津工作室,这些画室、工作室导师都是卓有成就的苏联艺术家,当年正值创作经验丰富的盛期。罗工柳和伍必端等人作为进修教师,可以观摩、考察多个画室,研修以创作为主。正是得益于名家名师的指导,尤其是这批名师既有各自不同的风格取向,又都有宽阔的文化胸怀,热爱中国文化并且尊重中国的艺术传统,在创作指导上启发学生大胆画出“中国风格”,使得留学生的毕业创作呈现出活泼的面貌。
也正是因为中苏两国在创作思想上的一致性,创作教学的要求是“开放”的,教师鼓励学生回到自己熟悉的生活中去,留学生们利用假期和毕业创作时间大都回到了祖国,回到自己的家乡(地区),作为创作的基地。一大批为收集创作素材而画的素描、速写、色彩写生以及大量的创作构图、构思稿,反映了这个群体认真的创作态度。本次展览难能可贵地收集到一批留学生们为毕业创作而画的草图和色彩稿,让人看到他们创作研究的过程,从中也可见不同导师风格对学生创作的影响。
留学生的毕业创作,记录和反映了1950-60年代中国社会火热的生产建设,它们带着中国的生活情景、中国的阳光和土地的芬芳,更带着中国人的时代精神风貌,在母校的毕业创作展览上展示了富有生机的新中国形象。攻读美术史专业的留学生则通过参加苏联美术考古和遗址考察,研究欧洲和俄罗斯美术史,完成自己的毕业论文。舞台美术专业的留学生在毕业创作中同样展现了自己的才华。全体中国留学生的毕业创作和论文都通过答辩,获得了优异的成绩和导师的好评,向祖国和人民交出了优秀的答卷。
留学生的毕业创作原件留在了他们的母校,成为母校艺术藏品中一笔独特的中国艺术财富,堪称美术交流的佳话。更重要的是,带着毕业创作获得的经验,他们回国传薪授业,著书立述,出版了多种著作和教材,在培养人才和自己的创作上都硕果累累,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
感受经典
经典是学习与研究的重要资源,甚至是支持学习与研究的动力,学习美术最需要在视觉上接近经典原作。在某种程度上,留学苏联不仅是向授课先生拜师学艺,而且在于有机会向艺术的经典作直接的学习。毫无疑问,苏联艺术博物馆是留学生们的第二课堂,在那里,他们走进了历史,更走近了经典。
苏联的艺术博物馆拥有极为丰富的藏品,无论是圣彼得堡的艾尔米塔什博物馆、俄罗斯博物馆还是莫斯科的特列恰科夫画廊、普希金博物馆,都收藏有欧洲各国和从俄罗斯到苏联时代的大量名家名作,体现了俄罗斯美术深厚的历史渊源。例如,艾尔米塔什博物馆的各类藏品总量就达270万件,自18世纪起,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不惜代价从欧洲购藏著名画家的作品,积累了一万六千余件。俄罗斯博物馆所藏以19世纪“巡回展览画派”为主的俄罗斯绘画大师代表作,更是构成了俄罗斯美术的长廊,分量极重。这两座博物馆与列宾美院隔涅瓦河相望,参观十分便利。使学生们感到方便的是参观博物馆是免费的,凭学生证便可自由出入。列宾美院内的学院博物馆陈列着这所美术学府建立以来大批美术家学习期间的习作与毕业创作,也是一座名家宝库。为此,按照教学安排和利用节假日参观考察博物馆,尤其在博物馆临摹,成为留学生们的必修课。
博物馆考察极大地拓展了留学生们的视野,这是在国内学习不可能的条件。徜徉在从欧洲古典大师到俄罗斯大师作品构成的艺术殿堂里,他们感受到了欧洲油画的起源和发展,领略到了经典原作精湛的手笔和内在的气质,面对列宾、苏里科夫、克拉姆斯科依、列维坦、谢洛夫等许多在国内就耳熟能详的俄罗斯大师原作,他们深刻地感受到俄罗斯美术蕴涵的文化精神,感受到现实主义艺术的深厚传统与力量。这样的“心摹”在相当程度上影响了这一代人的艺术理想和美学观念,对于他们的创作甚至后来很长时间的艺术取向,都奠定了至关重要的基础。
博物馆的“手摹”更是幸福的作业。在原作面前,他们体会到了更具体的绘画技巧,从留学生前后几批的临摹作品中,还可以看到他们的选择是多样的,既有俄罗斯的,也有欧洲其他国家的,既有古典风格的,也有20世纪早期现代风格的。他们的临摹是为了研究,而且也是为了带回国内作为教学的范例。20世纪前半叶的艺术先贤曾在法国、比利时的博物馆作过一定临摹,但所传甚少,因此,留苏学生们临摹的这批油画作品,便成为极为珍贵的摹本,更是中国画家向经典学习的证物。
青春风采
留学生涯是这一代人难忘的青春记忆,难忘的不仅是学习的过程,更是青春时代的整个经历。他们从被选拔出国留学到走出国门,就对未来的学习充满憧憬,也包括迎向语言关、生活观的考验。他们深知在新中国尚处在初生建设的日子里,国家为留学生的学习和全面成长做出了巨大的支持,因此都以勤奋刻苦的学习精神作为回报,在较短的时间里融入了新的环境,并且在整个留学期间表现出中国学生的优秀品格,为祖国赢得了整体的赞誉。
留学生的最大特点是集体生活,他们以高度的集体主义意识相互帮助,克服困难,同学间建立起深厚的友谊。他们积极参加学习期间的各种活动,包括参加共青团和党组织的活动,参加前往集体农庄和工厂的社会实践,参加苏联人民的各种庆典活动,也自发组织各种文娱活动,他们在苏联期间得到祖国对他们的关心与慰问、他们也关心着祖国的建设。正是通过丰富的实践,他们在政治、思想和业务上全面发展起来。
留学生前后批次相隔十多年,但作为一个群体,他们在思想境界、学养才华尤其是艺术理想上有着许多共同点,散发出一代人的精神风采。当年就很珍贵的几部黑白照相机记录了他们的许多活动,在这次展览筹备过程中,他们从发黄的老式相册中寻找出来,每一张照片后面都是一个难忘的场景,一次有意义的活动,一个感人的故事。绝大部分照片是第一次展出,而且照片中的人物往往还不知道这张照片存于何人手中。将这些照片汇集起来,“留学到苏联”就不仅是一个历史性的概念,而是一组鲜活的青春群像,成为永远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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