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初的时候,98岁的黄苗子老人尚在病房中,一边养病,一边看书,偶尔写写字,画幅画。经与故宫博物院接洽,故宫决定择期于神武门展厅举办黄苗子郁风捐赠作品展,并征求展览的名称。相关人员用心起了几个名字,大多的意思是“高风,奉献”一类,说与苗子老人听,都不太满意。过了几天,苗子说想好了展览的名称,并用书法写成了两个横幅的字——“艺缘”。
“艺缘”,这是一位年近百岁的世纪老人,对艺术的理解,对友情的感悟,对人生的总结。
艺术对于苗子,是终身的职业。
苗子1913年生于广东中山,受家庭影响,小时在香港就读,喜爱诗画文艺。8岁习书法,12岁从名师邓尔雅先生学书。19岁到上海,开始从事美术漫画活动,开启了漫长的艺术人生。他的职业时而为官,时而涉商,时而撰稿编辑等类,可谓多科跨界。如当过国民政府财长部荐任秘书,中央银行总行秘书处副处长,中央信托局秘书处处长;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务院秘书,全国政协委员;《新民报》副总经理,人民美术出版社编辑。不论社会职务如何变迁,但艺术的爱好和从事却从没有中断,即使在文革中住进秦城监狱,窗外的风雷和狱窗留下的雨痕都成了他研习书法的启发。他自谦是“行走在艺术门边的小票友”,他从30年代的张光宇、叶浅予等漫画大家群里走来,从40年代以后从事吴道子、八大山人等古美术研究走来,一直走到独具特色的“苗子体”书法成就,走到人书俱老的艺缘佳境。中国美术家协会授予他卓有成就的美术史论家荣誉,故宫博物院以高规格为他和郁风先生举办捐赠艺术特展,正是写在他艺术生涯的花絮。
艺术对于苗子,是友情的因缘。
苗子先生的著述《画坛师友录》是我最喜爱的美术论集。不仅是因为其内容高迈丰富,持论厚道公允,还因为字里行间的浓浓的友情。无论齐白石、徐悲鸿、张光宇、邓尔雅、叶浅予、张大千、丁聪、启功等30多人,读后都使人回味激荡。我曾问过苗子老,一生最看重的是什么?他很简单的回答是“朋友”。他说以他弱冠之龄,进入上海的花花世界。如果不是遇到叶浅予、郁达夫、张光宇等人而进入艺术界,与大量艺术家们交往请益,那他可能完全是另外一种人生。在追忆叶浅予先生的文章《山高水长》里,有一段感人的文字:“1931年初⋯⋯我利用那年春节放假,偷偷地离开家里溜到上海。从此,我就和上海的漫画家们厮混起来。这批人“阴魂不散”,到老还是像小猫那样依偎在一窝之中⋯⋯。”(见《画坛师友录》,三联书店)。
问起他和夫人郁风的爱情,他说我们是“朋友”。之所以这么说,也是因为他们有太多共同的朋友。他说“我们的爱情故事好多文章都写过,也没什么好多说的。我和郁风是自由恋爱的,我们走到一起,可以说是艺术做的媒,我们的结合完全是志同道合,然后互相影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融为一体。爱情必须建立在有共同爱好的基础上。生活虽然很重要,但是我认为没有什么比艺术的爱好更重要的,我们两个人爱好相同、兴趣一致,都喜欢艺术,心灵可以相通,可以互相理解、互相支持,这是我们爱情、婚姻牢固的基础”。
苗子的交游,可谓广博,无论政界商界,以及儒释道场,多涉及顶端人物。君子之交,淡然若水,几乎不受羁绊,唯有艺术界的朋友最多,也最久长。他作为一个深深埋藏着中国士人学子的独立意识和人格价值的艺术家,在和许多人事保持着一定距离的同时,却敞开胸襟拥抱着他喜爱的艺术和艺术同道。艺术对于苗子和他的朋友们,是志趣,是魂灵,是道义,是超越。
艺术对于苗子,是人生的修炼。
近年来,报章坊间对于苗子老人的报道关注日多。多关乎社会流变和他的漫漫人生。没有人想到,这位小名“猫仔”的苗子成了他那一窝相互依偎的小猫中的最后一位。在社会越来越关注黄苗子的艺术成就的同时,有人往苗子老人身上泼起了移花接木般的“告密聂绀弩”的脏水。彼时苗子正在医院抢救治疗,处在风波之外。待几个月后得知报章网络正大行炒作的情况下,竟对家属学生们坦然约束,不令他们回应抗诉。他说,比起他的许多朋友所蒙受的冤屈,甚至死去的生命,他的这点误解实在不算什么。向荣的向荣,枯萎的枯萎,一切任自然。
郁风老人去世后,2008年秋季开始,按照两位老人的约定,苗子老人委托拍卖公司拍卖了所藏的师友作品,以及他们自己的作品,所得成立了苗子郁风艺术慈善基金会,用于资助艺术院校的学生,至今一部分善款已经发出。钱款用于捐助,艺术还于社会。不仅如此,苗子老人亦曾三立遗嘱,对人生后事做了安排,不建坟墓,不留骨灰。一批艺术老人谈笑生死,商议用骨灰沃土的故事成为艺坛佳话。
艺术对很多的人,奢侈而又神秘。对苗子而言,却是朴素而平常,进而演化到一个新的境界。苗子的高寿,是战胜了许多苦难得来的成果。苗子晚年虽然疾病缠身,但艺术创作和读书仍成为欢愉光阴的挚友,经常梦中的梦话也多与艺术有关。有一次长梦醒来,高兴地告诉我们在梦中画了一幅好画。还有一次是在梦中做了一次小学美术学校的校长,小学生的课程是画画和外语。我们现在看到的苗子晚年作品《农作图》、《祭祀图》、《狩猎图》就是病房中的创作。(我称为“病中三图”)。
苗子是个矮小的老人,但心胸博大、超然物外已经成为他的代称。苗子一生推崇美育的价值,他不是艺术学院里的教育家,却是一个鲜活有力的为艺术而人生的案例。
苗子的故事,有些将随风而逝,比如与艺术无关的事情,包括那些政党斗争时代的花絮,他不说,谁知道。但关于他和艺术的人和事,却因为那些作品和著述将广为流传。在百年人生的动荡和社会的变迁中,苗子的路走得清晰而扎实。他是一位虔诚的艺术修士,他修道了一个境界:艺术是独立的存在,艺术是人生的伴侣。艺术是“艺缘”。
2011年10月4日,假期
(李大钧 百雅轩文化艺术机构 董事长 艺术推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