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方家胡同记
幸福的时光就是记忆摩擦中
早已消亡的和尚头,小时候的歌谣
缺了娶嫁,相亲,后妈和绣球
门神瞪眼,驱逐这里一片平民风景
羔羊。君子兰、龙舌兰、万年青
不哭泣的棕榈等在门口,等来秋天的呼吸
这些突忽的细节敲打橱柜里
鸡毛遍地,不,是倒扣的脸盆脚盆
有意夸张水泥窗台上过时的一片晴朗,谜底
梦一样醒来:八月,危旧房的门槛
顺势踮起脚尖—双龙搬家,利通搬家
创新、宏达、大众、大方、百顺、焕发、老兵
顺心、顺鑫、燕京、廉政、革命到底
也还在八月的大汗里急迫不停顿地真诚
连通、亚运、福星、华龙、鸿兴—搬家!搬家!
在砖墙前或站或坐,要陷下去的结果,却也不是死亡
定格。一曲接一曲的连锁歌,首尾相接
东边不亮西边亮,把一张写黑了的纸
裁剪成干净的微笑:学生、学生、工人、工人
退休工人、教师、保育员、家妇、职员、干部、待业、待业
也有垂下的嘴角、眼角把能直接说的东西
挂上茄科小灌木,八月里由绿变红,叮叮咚咚
精心养在盆里的是能带走的文化,留在推土机下的
绊倒找不到屋顶的风,无愧于关外大漠
照料我们一代又一代此起彼伏,盖了拆,拆了盖,仿佛
永远在画一个圆,却不是阿Q的签名,也不是
你想要的句号。没有的正确的图纸,这样或者那样
区别于对与不对,好比两扇临胡同的街门不对缝
却能快快转折,看摇曳的国槐在诗里惆怅,然后
挑起真正的逃避者—“天若有情天亦老”。而被天遗忘的
人们必须把握补偿系数,服从城市建设需要,来不及商量
水龙头勤快地细细思维:红条蓝条墩布,鸟笼,新洗的
衣裳。举家迁移,还有更重大的事件吗?槐树
没有了,鸽子没有了,只有八月的雷声
那么响。那么,还是不直接说雨
掉在地上,漫砖的小院、剩下的屋顶
满眼瓦砾。仿佛又一场果断的旺火
断送了这里最轻微的种子,一切推倒重来
在一张写黑了的纸上求索最新的图画:草绿
嫩芽的绿,未来的绿。甚至
那些穿绸戴帽的,皮靴马刀的,长衫旗袍的
T恤短裤的,像来不及逃脱的果实,也参透了
秋天的赐予。像柿子高挂,打出我们的
出头梦、黄金梦、团圆梦、子孙梦
生根梦,关于家的梦。就这样吧
天边冉冉升起的十一座吊塔走在语境的
前面,红色掘土机,蓝色防护板,清晰度切开
砖头瓦块里暗藏的自然。黄土、灰土
你的名字:何九如、李德福、郭秀英、陈光军
杨淑敏、郑燕玲,赵英娟、王德旺、崔会萍、于红
于华、郭川、贾敏、张涛、朱跃、邱素华、张岩、张磊
刘文霞、松山、呼唤、李文波、杨国真、李彩红
风景重画。两个半月后,来不及呐喊
错觉敲打出这里的虚实:都在词语中
瓦砾也在,小方家也在
你来吧
小方家胡同在东黄城根以东,朝阳门以内,2002被拆除,从北京的地图上消失。徐勇先生的坦诚镜头为小方家胡同的最后居民录像,见《小方家胡同》中国摄影出版社, 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