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票流传至我国要追溯到上世纪的二三十年代,一群喜好西洋时髦玩意儿的文人墨客如叶灵凤、施蛰存和梁实秋等都为这一雅趣引入而推波助澜。我国著名出版家范用也说他最早知道藏书票是通过叶灵凤1930年代登在文学刊物上的《藏书票与藏书印》,而叶氏自己藏书票的收藏品更是有几百枚之多而蔚为大观。香港以藏书和写书话闻名的董桥教授也是其中痴迷者,他在《藏书票史话》一文中称英国维多利亚的人以喜欢“漂亮小玩意儿”出名。其实这些“漂亮小玩意儿”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除包含了藏书票主的姓名职业等信息之外,如范用先生所言,票如其人,里面包含如许内容、思想、情操、追求,令人神驰,堪可玩味。与我们古籍善本中的藏书印相互对照而观,这些都是伴随着书籍的收藏流布而兴起的文人雅趣,如果细心探究起来,这些方寸之票背后都有许多密码可解开一段段收藏小史。
藏书票出现的早期其实是对书籍的所有权进行申明同时防止偷盗,现在通行票面上写的拉丁文“EX—LIBRIS”,其原意就是表示属于私人藏书。印刷术尚未普及之时书籍多为珍贵物件,只有少数贵族和修道院等才有财力收藏。因此藏书票最初多是家族纹章样式出现,票面没有更多信息呈现。而到了新工艺美术运动兴起,版画雕刻艺术逐渐受到重视,这使得许多版画雕刻家也都投身于藏书票创作行列。传统藏书票在脱离纹章“藩篱”之后,在传统实用功能之外的收藏价值逐渐凸显出来。人们印制藏书票除了是为自己藏书标名之外,也会和朋友交换作收藏鉴赏之用。此次有幸参观了小型的纸上幽香——西洋藏书票展,这些“漂亮小玩意儿”的乐趣,待与诸君分享。
▲早期以家族纹章为主的藏书票
骷髅主题藏书票
德国人沃尔夫(Sylvis Wolf)编著的《五百年来藏书票一千例》,将现代藏书票的起始年代定位1880年。他在著作中依票主的职业为主题划分出一类特定的藏书票,里面尤以医生、律师和建筑师居多。主要的原因也是当时的上层社会藏书和定制藏书票的人士,多以医生和律师等为职业,这些定制和收集藏书票的顾客群集中在一个相对较小的范围内。应运而生的是以一些以骷髅为主题的藏书票,票主大都是医生或从事医药行业,这样的票面设计兼以实用性表明身份。画面中的骷髅也并非全和死神形象息息相关,也有诸如下图中骷髅在拍照的有趣场景。这些藏书票尽管多定向用于医学类书籍上,但也表现了创作者和票主的丰富想象力。
仕女藏书票
仕女画是指中国古代绘画专门描绘宫廷和士大夫阶层女性形象的一种独特绘画题材,为后世所熟知的《簪花仕女图卷》和《纨扇仕女图》等除了表现女性的婀娜多姿,也展现了当时的贵族女性日常生活景象和审美趣味。藏书票作品中也有一些可被称为“仕女藏书票”,它们或是由女性艺术家创作,或是作品本身表现了女性主题,又或是藏书票主为女性。因为藏书票流行之时,教育仍然未像今天这样普及,能够识文断句拥有自己藏书票的女性可谓是凤毛麟角,甚至可以说她们的出生也都是非富即贵。下图中这位尚待字闺中的小姐在自己的藏书票上竟然写上了一首“借书诗”。有别于一般藏书票要强调书籍为私人所有,这位小姐表现了自己的慷慨大方,她乐于将书籍借于他人又希望别人能爱书如己并尽快归还。在藏书票上这样镌刻一首诗申明自己的借书规则是别出心裁的做法,也可见当时上流社会社交圈内交换书籍的盛况。
下面这幅藏书票以一个居中的女性胴体为主题,有鲜明的洛可可风格,出自名家拜劳斯(Franz von Bayros)之手。他本就是哈布斯堡皇室之后,后又一度娶了圆舞曲之王小约翰·施特劳斯的女儿为妻,人生经历颇为丰富。据说他设计的藏书票受到当时社会上流阶层热捧,每张要价即使是别人的十倍,依然有无数贵妇名流趋之若鹜。这张作品中天使和花卉装饰表现一种可爱甜美的洛可可气息,但下方那个僧侣装扮的人目不转睛盯着看的猥琐形象,显然经受不住女性身体的诱惑。而联想到中世纪和藏书票流行的早期,修道院是少数拥有藏书票和书籍的机构,里面的僧侣都是权力和知识的象征,画面中这层嘲讽戏谑意味颇为有趣,中间的这位仿若希腊神话中的美杜莎,尽管窥探她的美貌会被石化,可依然有人忍不住。拜劳斯设计的画风唯美的藏书票大多带有这类荒诞不经的场景,又多以轻佻女性作为他表现的对象,被称为是与比亚兹莱齐名的十九世纪末颓废派代表。又因他本人是皇族贵胄,他的藏书票往往被认为见证十九世纪末帝国从奢靡浮华走向衰亡的象征。
下面这张藏书票不同于一般藏书票的版画创作风格,更像是一幅女性素描肖像画,而它也是因为机缘巧合成为一枚藏书票的。女画家在自己的工作室正创作自己的这幅作品之时,意外被来访者相中,要求买下它作为自己的藏书票。因而这张藏书票的票主姓名和EX—LIBRIS皆为手写,这成为她设计过的唯一一张藏书票。它的绘画者正是女画家玛丽·罗兰珊(Marie Laurencin),作为红极一时的巴黎先锋艺术代表人物,她结识毕加索、布拉克等著名艺术家,活跃于20世纪初的巴黎文艺圈。大诗人阿波里奈尔曾写过一首浪漫的情诗《米拉波桥》(Lepont Mirabeau),赞颂铭记的,正是他与罗兰珊在巴黎艺文界辉煌而高调的爱情。这首美丽又动人的情诗,至今被镌刻在米拉波桥头的碑上,也被选做小学生的经典法文诗选。尽管伊人和动人爱情故事皆已逝去,这张藏书票却成为意外之作流传下来。
最珍贵的藏书票
本次展览中最为珍贵就是这张票主为《牛津英语大词典》主编詹姆斯·默里(James A.H. Murray)的藏书票,它于1899年由当时的名家约翰·温尼康伯(John Vinycomb)设计。这张藏书票体现了木刻艺术简洁之美,可谓是英国新工艺美术运动发起后的版画代表作品。事实上,许多藏书票收藏家都倾心于这张藏书票,比如台湾地区著名的收藏家吴兴文先生,在他撰写的藏书票入门书籍《我的藏书票之旅》中就将这枚图案定位封面,他在书内也附有专文解读。画面表现的是主编默里在自家花园家建起的一座编辑大词典所用的工作地,俗称“字馆”。画面中两个学者模样的人正端着钵跪在地,接姑娘从井中打上来的“智慧之泉”。在四周的卷饰上面,票主也加入了一句引自杜埃版《圣经》中《德训篇》的格言,与画面主题相联系,喝下“智慧之泉”仍需理解,知识的累积也需靠理解来完成。这或许也是默里终其一生35年编纂大词典的心得写照。
藏书票发展与西方的版画印刷术的发展密切相关,又是西方藏书文化演进的一个象征。但因版画印刷的数量有限,一直都是极为小众的收藏门类。若要探究其中门道,对于收藏者的艺术鉴赏力、西方出版印刷知识和文学主题涉猎都有较高要求,但透过它却可看到一个包罗万象的世界。虽说西方艺术主题的解读对于我们存在一定隔阂,但藏书阅读之乐是古今中外皆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