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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鉴

艺术中国 | 时间: 2010-01-02 17:15:24 | 文章来源: 美术报 韩健畅

耳鉴之风并不自今日始。不能说世多愚氓,但艺术的欣赏和鉴别的确不是所有人都与生俱来就悉备于己身的。这是一种修养,一种磨砺,一种须得懂得艺术门类和门类史的渐进的积累,还有天生的禀赋。当然,师友的传授熏染,也加深着这种对艺术认知的修养。虽然如此,艺术鉴赏能力也非都能得到提高。除去艺术观点的差异,高下雅俗之别到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是存在的,天资在这过程中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如此,听别人说好说歹说方说圆说朱红说墨黑的耳鉴就不可避免了。如果仅仅如此则也罢了,为害甚巨的就是这种耳鉴总与艺术品的价格挂钩,而与艺术的价值背离,捽红灭黑,是真正高雅优秀的艺术品蒙尘受屈,从而也使耳鉴者及外行蒙受损失。其实这就是名气和价钱的关系,非具眼者不可明察。

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第二《论名价品第》道:

或曰:“昔张怀瓘作《书佑》,论其等级甚详,君何不诠定自古名画为《画佑》焉?”张子曰:“书画道殊,不可诨诘。书即约字以言价,画则无涯以定名。况汉魏三国名踪,已绝于代,今人贵耳贱目,罕能详鉴,若传授不昧,其物犹存,则为有国有家之重宝。”

这种风气虽然张彦远这些人作为画家,又作为鉴藏家曾倾力推挽,但到宋代还是愈演愈烈。故而北宋沈括于《梦溪笔谈》卷十七《书画》一开始就说:

藏书画者,多取空名。偶传为钟、王、顾、陆之笔,见者争售,此所谓耳鉴。又有观画而以手摸之,相传以谓色不隐指着为佳画,此又再耳鉴之下,谓之“揣骨听声”。欧阳公尝得一古画牡丹丛,其下有一猫,未知其精粗。丞相正肃吴公与欧公姻家,一见曰:“此正午牡丹也。何以明之?其花披而多色,此日中时花也;猫眼黑睛如线,此正午猫眼也。有带露花,则房敛而色泽。猫眼早暮则睛圆,日渐中狭长,正午则如一线耳。”此亦善求古人之心意也。

这“揣骨听声”是瞎子看相以定人贵贱祸福的方法,沈括如此说用手摸画的一类人,挖苦挹揄特甚。而在现代,人是很忌讳拿手上去摸画的,怕脏手上去把人家的画污染了。沈括这一段品评时人的论画习气的记录,宋人《墨客挥犀》卷一也予以摘录。说明耳鉴之风,唐人已起其端,到宋时已靡然成风,引起像沈括这样有识鉴的人的重视了,但“耳鉴”之人还是被人小看的,以为是真正的不懂画。此风绵延,之后嘘嘘不绝。今人邓之诚《古董琐记》卷六《耳鉴》就引《梦溪笔谈》的话,又引当时的恶劣风气,谓:“李学士衡士家藏晋人墨迹,长安石从事窃摹一本献文潞公,李取家帖验之,座客皆言潞公所收者真迹,李为摹本,李叹曰:‘今日方知孤寒。’纪晓岚记裴岑功碑摹本,以火药烧蚀之,见者皆以为真本,反以真本为伪。《竹叶亭杂记》云:镪水以真磠砂及五倍子水合成,可蚀铜铁。徐星伯家藏旧铁香炉,在西域时,戏取蜡油画龙,题数字其上,置镪水中,一宿铁熔一二分许。地平如镜,字画凸出,携之至京,观者以刀法之平,非秦汉以后所能,因断为秦汉器。信知鉴古之难。高澹人题白阳山人画云:宋元之迹,大半赝鼎,故余晚年,多购胜国名人翰墨。澹人犹作此尝,孤寒者当如何?”前面所说李世衡的遭遇也出自沈括《梦溪笔谈补笔谈》卷二《艺文》。这就不仅仅是耳鉴的事情了,而是趋炎附势的昧心欺心。文潞公是文彦博,北宋庆历末年升任宰相,封潞国公。李世衡一介寒士,文彦博纵然不把一幅晋人法帖太往心里去,但处心巴结他的人却一定要说那幅临摹的是真的,把那幅真的说成是假的……本性使之然也。钱大昕的《竹叶亭杂记》记载的也是以人的官职地位来猜测器物的真赝,所以就连高士奇也发出了那样的浩叹,说明一是到明末清初时宋元书画的造假已然泛滥成灾,真赝难辨,二是耳鉴之风愈吹愈炽。而纪晓岚本来就是一个爱玩的人,偏偏好事的迷信而无主见的滔滔者众还爱把他的诙谐当成真的,岂不令人好笑?

究其耳鉴之风,不外三点:一是自己外道,不能有主见,所以只能听人家的;二是“野狐坏道”,即“以己之昏昏”者辈误导,把人家引到糜子地里,失去方向;三是字画值钱,使熙来攘往者们趋之若鹜,遂以为灌满耳朵的就是好的。艺术的好坏实在不是一句话能说得清的。本来人凭着自己的直觉一眼就能看出字画的好坏,由着字画本身给自己的感觉而确认一幅字或画的好或者不好,但这种感觉和直觉的清纯被世俗的传闻搅浑了,反倒不能发挥作用,再加之字画的价钱,就更不能举棋了。

是的,字画很早就有了价钱。中国书画在长期的发展过程中,自然而然地形成了自身的价值,而书画家也有了自己的市场价格。而历朝历代不少书画家的作品,当时就有定论定价。张彦远就说:“晋之顾,宋之陆,梁之张,首尾完全,为希代之珍,皆不可论价。如其偶获方寸,便可椷持。比之书作,则顾、陆可同钟、张,僧繇可同逸少。书则逡巡可成,画非岁月可就,所以书多于画,自古而然……凡人间藏蓄,必当有顾、陆、张、吴著名卷轴,方可言有图画;若言有书籍,岂可无九经、三史?顾陆张吴为正经,杨郑董展为三史,其诸杂集为百家。吴虽近,可为正经。必也手揣卷轴,口定贵贱,不惜泉货,要藏箧笥,则董伯仁、展子虔、郑法士、杨子华、孔尚子、阎立本、吴道玄屏风一片,值金二万,次者售一万五千。自隋以前多画屏风,未知有画障,故以屏风为准也。其杨契丹、田僧亮、郑法轮、乙僧、阎立德一扇,值金一万……昔裴孝源都不知画,妄定品第,大不足观。但好之则贵于金玉,不好则贱于瓦砾,要之在人,岂可言价?”应该说,在张彦远当时,这种品评和价格都是得当的。然而到今天,这个画家名单已根本不可能成为收藏者的目标,再大的收藏者都不可能了。即如展春园主张伯驹先生的《游春图》,在现存唐宋文献中也无记载。傅熹年先生推论此画的绘制年代恐难早于北宋中期。虽然未为定论,但隋唐之前的书画作品流传到现在的又还在民间的,几乎不可能。不过鉴藏现当代至上讫晚清还是可以的,但须杜绝耳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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