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6月12日下午3时许我们采访的一行人来到位于北京百子湾苹果社区的方力均工作室,风云了当代艺术圈几十年,接受过无数国内外媒体采访过的方力均,面对我们的提问时还是略显紧张与羞涩,但这并不妨碍方力均面对问题时的敏锐而精准的回答,他以讲故事的形象思维幽默的回答并消解了一些尖锐的问题。室外三十几度的高温,我们谈了近一个小时,我们谈到了艺术家的定位,艺术家的社会角色,也谈到了他正在台湾做的文献展“像野狗一样生活”…
方力钧先生
艺术家:方力钧
采访:申颖
整理:Lydia
方力钧:我们身上的野性已经越来越少了
世艺网:您能不能给我们的网友介绍一下,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您大概有一些什么样的安排,包括展览和创作上的安排?
方力钧:工作就是常规的,按部就班的,正常的做一些作品。展览,今年有两个美术馆的个展。8月份在德国的比利菲尔德美术馆,是一个大型的个展,也是一个回归性的展览。年底在广东美术馆是一个文献和新作品的展览。10月份在纽约还有一个商业性的展览,是一个版画的展览,规模比较小的展览,作品还没有完成。其它就是有一些群展,比较多。
世艺网:贡布里希说过:“没有艺术只有艺术家”。您能否谈一下您的艺术原则是什么?这个艺术原则是您在一个什么样的情况下,有一些什么样的事情的发生,让您确立了对艺术的基本原则和态度。
方力钧:我觉得首先“原则”这个词来讲太重了,因为艺术家的生活,包括艺术家的作品,或者是艺术家和社会是一种关系,这种关系是动态的,很难能够设想一种所谓的原则,或者是定向、定式规定他不能够变化,不能够动。如果一定要说原则的时候,这个原则要拆解开来,分为不同的方面。
首先,比如说艺术家个体的身份应该是什么样的,他有一些东西可能是不能动的。比如说艺术家的独力性。这个独力性可能有物质方面或者是精神方面。那么物质和精神方面的这种关系是什么样的?也包括一个社会人和社会之间的关系,就是一个个人和一个社会之间的关系也是动态的。毛泽东在井岗山的时候,想到他是国民党的农业委员,是很骄傲的一件事情。当他在中南海里的时候,他想的可能是另外一件事情。就是他的原则可能也是要随着时代的变化,或者是他个人和社会关系的变化而变化的。我们看历史也都是这样的。
世艺网:换句话说原则是在行动变化中产生的。
方力钧:它也包括艺术家和艺术家作品之间也是这样的。就是你在学习画画的时候,和你在尝试各种实验的时候,和你刚刚有点希望的时候以及以为功成名就的时候,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在变。每一个部分,我们在讨论的时候,共同的是说达成了所谓的原则。这个原则又不是说不动的,它是在不断地变化的。所以这个问题对我来讲是一个难题,我不太习惯这样考虑问题。
世艺网:您如何看待“功成名就”这样一个问题,因为您在很多人眼中就是一个榜样。
方力钧:其实生活里边很多小的事情,都是人生观、哲学观、世界观的问题。对自己的认识和定位是什么样的,可能会让你产生幻觉,或者是你在现实当中的判断是什么样的。所以采访的时候,我经常会打一个比方,比如说人和人之间看起来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但是有的人可能天生就是一个老虎。所以这个老虎被气死的唯一的理由,因为它想吃一只什么动物没有吃到,就被气死的。有的人可能天生就是一只老鼠,所以他最高兴的事情就是他今天还没有被吃掉。貌似是一样的生物和动物,其实他的思想基础或者是自我的判断是完全不一样的。这也是功成名就,见仁见智的事情。
世艺网:对于您来说,现阶段,您前面也应该是有不停的目标在出现,您觉得您下一个想要达到的目标应该是什么样的?
方力钧:很难剥离出来你的生活或者是你现实的处境,然后去确定一个目标。所以,这一点我比较传统。就是我自身和社会和我的作品,能够很协调、很自然。作品不会伤到我本身,我自己不会脱离我的作品,然后我不会被社会吃掉,我又不会让这个社会特别难受,我觉得整体有点像党的要求是一样的,就是能够和谐。
世艺网:你是怎么样理解艺术家这个职业身份的?您觉得艺术家现在在社会角色中的意义何在?
方力钧:我觉得艺术家最舒服,让人感觉自在的其实他是一个很自由的个体。尤其在中国文化体系里边,可能早期的时候,个体的知识分子,或者是个体的人,还是很多的。但你知道人类社会的发展就是要把那些有棱角的,或者是感觉自己是个体的人都去掉,通过这么长时间的选种,还认为自己个体存在很重要的人是越来越少了。我觉得艺术家的这种职业就非常重要,就是独立、个体的认识。如果缺少这一点的话,就很难做艺术了。
世艺网:在整个美术史当中,很多艺术家也都是被客观地贴上各种各样的标签了,这也是美术史不可回避的一个问题。当然这是客观对艺术家的一个评价,如果让您自己给自己一个定位的话,您觉得您的作品应该如何在美术史中归位?
方力钧:这个应该不是我来讲的问题,因为我讲也没用。
世艺网:就谈您自己的想法。
方力钧:这是一个很无奈的事情,就是我们对任何事情都要贴上标签。另外它是一个很现实的办法或者是情况,就是人没有别的办法,不可能作出其它的选择来。这是最正常、最自然的。比如说如果我感冒了,着凉感冒了,大概我还能在药店里买点药随便一吃,也许就能好了。或者说我手上扎一个刺,我就可以把这个刺拔出来,这个问题就解决了。如果说我们长瘤子了,或者内在有病了,或者说我们骨折了等等,我们就一定要去医院。就是人对自己职业之外的事情,只能有一个浅显的了解,不能够很深入的,因为你没有那么多的精力,也不可能做得到。
那么艺术对于其他人来讲,或者对于普通人来讲也是这样的。就是他碰到那个标签就好了。至于尽头,就是您对于这个观众来讲的尽头。所以你不要想他还会透过标签进入你的精神世界,深入地去了解你。其实给你贴上一个标签,应该是你很大的荣幸了,如果你没有这个标签的话,甚至都不会碰到你,没有办法去描述你。但是专家会透过这个标签,真正进入到你的世界里边研究你。那么这个世界,能够成为专家的,能够有兴趣研究你的人其实是太可怜、太少了。所以我们看标签的时候,当然你很无奈,你真正地被这个标签掩盖住了,但是你要知道,没有人对真正的你自己感兴趣,能有几个人对这个事情感兴趣。所以它是一个无奈悲哀的事情,同时当你明白了之后,也会知道这个是你工作当中必须面对的一个现实。
世艺网:这个标签是艺术家跟社会生活产生关联的一个纽带吗?
方力钧:它大多数情况对你是好的,因为它可以吸引人来碰到你,但是有的时候,当你希望别人透过这个再继续了解你的时候,就变成障碍了。比如说我们去旅游的时候,经常会碰到这样的事情,我们爬山。我们有说观音堂,或者是一个美女峰,有一个牌子的话,我们就会想象我们一定要爬到那个地方去,看一看它是什么样的。我们到那个地方去,其实它什么都没有,但是它写着这儿叫美女峰,或者叫观音堂。那么我们就会掉头离开这个地方了,所以没有这个标签的时候,人不会爬到那个地方去的。有了那个标签的时候,这就是尽头,就是最终的地方了。
世艺网:前段时间,您在台湾有一个展览,名字挺另类的叫“像野狗一样的生活”。这是一个文献展,您能解释一下为什么取这样的名字,这种生活状态您是怎样理解的?
方力钧:首先有这样一个误区,就是我们在取这个名字或者打这个比方的时候,我们是尽可能地按照一个比较学术、比较文化层面上来理解的。假如我们把这个名字印在书的封面上,我突然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因为大家拿到这个东西以后更习惯于生活化的理解了,所以就已经不对了。所以它会成为问题,会需要解释。其实刚才我们的聊天已经聊到这个问题了,我们的社会传统和现实里面,其实我们可能被教化得太久了,所以我们都已经不知道,就是身上的野性已经非常、非常少了。这种独力性也基本上不算什么了。
“像野狗一样的生活”,其实并不是说很写实的,对应着一条野狗。只不过是说你的这种精神状态,能够像一个野狗一样的。以前写笔记,或者是采访的时候,前几年谈得比较多。比如说野狗会跟家狗谈恋爱,会跟家狗成为好朋友,并不意味着它已经投奔了家狗。有的时候,野狗也会帮着家狗跟其它的野狗打架,这也并不是说它成为了家狗。它有的时候也会去吃家狗吃剩的食物,也并不是说它以后就永远吃这个食物的。就是说它的世界可以是更宽、更自由的。
世艺网:美国的抽象画家纽曼,他在世期间不停地参加各种各样的派对,参加派对的数量多到惊人,你对艺术家参加各种各样的聚会和活动有什么样的一种见解?
方力钧:这也是一个非常个人的问题。有的人更喜欢安静一些,有的人更喜欢热闹一点,有的人可能阶段性地喜欢热闹,阶段性地喜欢安静,这个没有什么好说的。
世艺网:只是纯粹的个人化行为?
方力钧:对。
世艺网:在很多派对上艺术家往往是一个亮点,大家都很愿意跟艺术家有这样的一种沟通,这种生活能够给艺术家带来什么?
方力钧:因为我平时想,人的生活状态,无非就是几种。比如一种是“客气”,一种是“默契”,还有一种是“自在、舒服”。
什么叫“客气”,就是在人多的时候,大家最好比较保守一点,不要冒犯别人。这样的话,大家都有尊严,都很舒服。
那么“默契”,就是像老朋友、家人、情人这样的,就是有一些事情,有一些反应是不用说的,甚至连眼神都不会传递一下,大家就可以共同地或者是分工,或者是作出反应,这叫“默契”。一般来讲,如果人生中有这样的好朋友的话,你会觉得自己这一生都是很幸福的事。
如果一个人呆的时候,你感觉是一个很“舒服、自在”的状态。那么你不用客气,也没有必要跟自己客气。也没有必要默契,因为没有一个可以默契的别的什么人。
当然说到底,无论你跟多少人在一起,你都是以一个个人的身份参加这么多人的集会。无论你跟多少人可以产生默契,你也是以个人的身份有这样的反应。所以说到底更重要的是一个“自在和舒服”。如果你要是觉得很自在、很舒服的话,其实你可以做任何事情,参加舞会,可以去跟别人做各种各样的交流,有礼貌的,甚至可以去跟别人谈也许你并不喜欢谈的题目等等,都可以。但是如果你要是真正能够享受到那份自在和舒服的话,我觉得就可以了。如果是很难受的话,就没有什么好谈的了。
世艺网:就是以自己的自在和舒服为根本的原则,然后去选择自己想做的事情。
方力钧:尽可能的,因为在现实生活里不可能做得到,它只能是一个生活的愿望。
世艺网:中国当代艺术通过30多年来对西方艺术的模仿和学习,恶补了大量现当代的概念和样式。现在您觉得中国的艺术家和国外的艺术家,在创作中各自关注的点有什么不一样?就您个人来说,您现在怎样看待东西方艺术家的区别?
方力钧:可能有几个问题是我不能同意的。
第一,就是中国当代艺术家是学习西方当代艺术,或者是受西方影响30年。
世艺网:有一些这样很明显的现象。我不是针对某一个人而言,是整个群体而言。
方力钧:你刚才这个话题正好回答了第二,就是我不同意的地方,就是当代艺术家不是一个整体,他是无数个个体,而且每一个人的目的、出发点都是完全不一样的。所以根本不存在以这样一个整体基础来谈话的可能性。所以我觉得,我们说到这两点之后,我觉得这个问题已经不再是一个问题了。
那么为什么还要去讨论?为什么我们会觉得我们学习了西方艺术30年。我的思维习惯是比较喜欢回到生理,比如说我想不通的时候会回到比较生理、比较自然的一个角度去想。如果说你要是眼睛里进了一粒沙子,很小,那么对于你来说这就是天大的问题,因为你可能在骑车、开车或者是读书,无论怎么样,你会非常难受。这粒沙子如果不拿出来的话,你就过不下去了。可能随便什么地方,比如说牙里面扎了一根刺,哪怕是一个韭菜叶在牙里面,你不把它处理完了之后不能做任何事情。其实这就是说,如果是异物进入身体的时候,你的反应会非常地强。原因就是因为它是异物,它不属于你本身的。你看每天你的血液在不断地运行,不断地流动,然后你的心跳,所有的什么,以前都在工作,然后你没有感觉,你不会去感觉到那个东西。其实中国文化对于我们的关系也是一样的,它制成了我们所有的生命,但是我们不会去发现它。如果有一些异物进的时候,你就一定会非常强烈地反应。这是我自己在前几年的时候,经常也会有你这样的疑问,我在整理资料的时候,我发现,我们的传统文化,我们花非常多的时间去临摹、阅读、看,但是没有一件事情会蹦出来。合适也是一个关系,就是说这个东西进来我们不习惯。当我们习惯的时候,它变成了我们传统的一部分。那么它就又显得不那么激动了。
比如我们上学的时候看柯勒惠支的版画,麦绥莱勒的版画,那个时候觉得不得了。但是时间长了到现在,他好像真的变成了我们传统的一部分,我们在想这些东西的时候,已经没有当初的激动或者是感觉了。
世艺网:网络的普及让您的作品形象不断被复制,而且这种复制现在到了膨胀过度的时候,包括现在有很多在声讨“大头娃娃”这样的言论,您对这种膨胀过度化的现象是怎么看待的?
方力钧:我觉得现在网络时代最好的地方,就是大家都可以表明自己的态度,表明自己的高兴或者是不高兴,骂或者是表扬。
世艺网:你把所有的尖锐问题都给消解了。
方力钧:首先,骂人的人肯定有一个心理基础,他是站在什么样的平台上面,或者什么样的角度上来骂你的。那么挨骂的人,其实也应该有一个基本的判断。有的时候,别人说你占着茅坑不拉屎,这个的确是该骂的。大家都排队要拉屎,你蹲在那儿不拉屎,占着地方,就是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应该有一个客观地判断。
至于说具体到骂大头娃娃的话,我觉得这个倒是没有必要太去认真的对待。那么不画大头娃娃,画屁股吗?画屁股画多了也会挨骂的。大概是骂大头娃娃的那些人,基本上不会去研究这个年代的人。所以他不去了解你在做什么,你在想什么,只是骂。如果你能够让他们去泄这口恶气的话,也挺好的。
世艺网:您从艺这么多年,肯定也有很多的酸甜苦辣,对于现在刚刚从校门里出来的,一直想成为艺术家的年轻人,有一些什么样的忠告和建议?
方力钧:我平常去学校里面讲课遇到这个话题比较多。学生会很苦闷,说你看你们生在这个时代,有那么多的苦难,有那么多的难处,我们这个时代方方面面的条件都特别好,也遇不到那些特别痛苦,特别难的事情。在我们这么顺利,物质都特别丰富,信息也都特别畅快的情况下,我们如何做艺术?我们还有没有可能成为好的艺术家?
我的回答是这样的,其实要看这个人是什么样的物种,像刚才我们说老鼠和老虎是一样的。有一些人,他其实是一个苍蝇,他没办法,他不在屎坑里就死了。其实你不知道这个坑里它最喜欢吃的是甜的,比如说糖或者是牛奶,苍蝇最喜欢的是这个,并不是最喜欢屎。但是它没有办法,为了生存只能是这样。但是有一些物种,它天生就是蜜蜂,那么它的生活就应该漫山遍野在花丛当中采花粉。所以不同的物种会产生不同的结果,这就是它的作品。
如果说你非要模仿苍蝇的时候,就是到粪坑里面可能会很惨,因为它找不到属于它的生活。所以我觉得首先还是对这个关系的一种认识,就是个体和社会和时代关系的一种认识。如果这方面没有问题的话,谁都有可能成为好的艺术家。
世艺网:谢谢!接受我们的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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