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语言学对“语言”一词有特定的指称,我在此讨论的“语言”,仅仅指艺术批评语言的叙述方式。中国当代艺术批评所使用的语言系统,主要来自五四以来的白话文,以及白话文翻译后的西方语言,即“主谓宾”结构的句子占据主导。中国当代艺术批评与中国古代美术批评之间没有直接的继承关系,二者随着社会的现代转型发生了断裂,不属于同一个系统,在语言上自然也就无法对接。重视修辞与文采的古代美术批评语言,现在仅作为当代艺术批评语言的点缀或补充,归因于当代艺术与古代艺术的错位,以及古代批评和当代批评的方法论差异。
中国当代艺术批评目前正在进入一个阶段,即重视批评语言的建构,否则批评家仍然没有属于自己的言说工具,这也同中国当代艺术在语言上的要求有关系,现在包括摄影、装置、录像、行为,尤其是绘画,对语言进行积极的探索,以便摆脱中国当代艺术在语言层面的困境,最终建立起中国当代艺术的主体性。
以往批评文章对他人观点过多的引用,很容易导致批评家思想的涣散,文章沦为相关主题的资料汇编,也很难让人看到批评家自己的观点。目前,“我”的称呼在大多数时候替代了从前的“笔者”等自称,在叙述中“我”经常出现,比如“我认为”、“我注意到”、“我个人觉得”等等,这些词语将读者的注意力强烈地引向批评家,有时不免有喧宾夺主之嫌,但从另一个方面说明艺术批评本身正受到越来越强烈的关注。
“我”在常规的学院式论文写作中依然不允许出现,因为“我”的主观色彩太浓,文章会更接近讲演或谈话。尽管在艺术批评中,个人的反应和看法必不可少,但批评家的个人观点并不能为艺术品的成立起任何添砖加瓦的作用。艺术品最终的质量如何,并不依靠批评家的看法。“我”的用法,实际上也是批评家的策略,批评家在表达与其他人不同的观点时,用“我认为”等说明性的前提词语,通常可以避免争议或反对意见,因为他已经事先声明:不存在公认的正确观点,我的说法或看法也只是无数意见中的一种。
现在判断一件艺术品质量高低的标准,一是思想,二是作品本身语言的质量。中国当代艺术在过去的几十年时间里,过度重视思想和观念,艺术作品本身的质量如何受到忽视。很多人持有这样的观点:只要作品指向深刻的主题,至于表达得如何则无关紧要。但事实是思想的延伸是以语言的拓展为基础。
衡量艺术批评的质量也是如此,一是批评的思想,二是批评的语言,即语言本身的力量,它要求语言能够引起阅读的快感。目前网络上的批评文章很多采用口语叙述,尽管口语简单清晰,但不太讲究词语的精致,在很大程度上丧失了阅读的快感。网络批评通常基本立场都非常鲜明,但往往喜欢追求耸人听闻的效果,在学术上显得急功近利。目前正统批评界没有认可网络批评的学术性,部分网络批评家也并不看重是否能进入批评家群体。
博客批评也属于网络批评,在批评史的早期可称为日记批评。为期刊杂志撰写的文章贴到博客上不是博客批评,只有专门为博客而写的文章才能算是博客批评。大多数博客批评很难达到一个高度,文章稍不严谨或过于随意,就容易沦为私人日记,批评则成为个人的情绪宣泄。一般批评家不敢或很难有决心去尝试或坚持博客批评,仅有少数批评家能够通过博客批评展现其才情和个人色彩,如王林的《一周回复》、彭德的《十日谈》等。
批评最近在语言方面的进展,值得注意的现象还有,更年轻一代的批评文章引入了更多新鲜的日常词语,比如付晓东的文章中出现新词的几率非常高。管郁达的文章则出现西南方言,有时也使用江湖术语。新词或方言的进入,丰富了批评的语言,更主要的是减弱了正统汉语对新词和方言的影响。引进新词和方言——包括个人化的习惯用语,显示出批评家有在语言中加上地域色彩和个人标记的意愿。当然,方言或习惯用语有时也显得过于活泼或轻松,但轻松的语言并不与艺术批评传统相悖,只要它对最终的目标保持清醒就足够了。不过,对于缺乏相关背景的人来说,有时候这些词语脱离语境,如果在文章中没有更详细的解释,还是会发生语焉不详的情况。
语焉不详的情况还出现在目前艺术批评对艺术品文学性的描述上。批评家朱朱对艺术品的描述和阐释都很深入,但是过度文学化的语言,常常使他的文章陷入对作品的解读泥潭,文章结束之际依然很难看到他对作品所作的价值判断,所以我更愿意把朱朱的文字看作是评论,而不是批评。朱朱在写作时频繁引用文学历史与理论,几乎很少发现他对视觉艺术史和当代艺术的整体看法。
目前为止,艺术批评已经公认为需要四个步骤:一描述,二阐释,三评价,最后提出理论。在前些年,中国当代艺术批评的确存在越过第一和第二步骤,直接进入第三和第四步骤的情况。尽管进行评价和提出理论是展示批评家思想的最佳时刻,但思想的展开也是无法离开描述和阐释的。如果描述和阐释不充分展开,思想也很难达到高的层次。而且以艺术系统的语言对艺术品进行描述和阐释,可以对应地挖掘艺术品在视觉语言方面的进展。但文学性的描述不是视觉性的,它更多的是叙事性,哲学意味较浓,画面感不是太强。
我想以段炼的文章为例来谈这个问题。他的文章对例证的描述具有很强的视觉性,仿佛你跟他一起走进美术馆看某一位画家的作品,原因是他所使用的语言多属于艺术系统。以更为专业的艺术语言对视觉艺术进行叙述,可以让段炼的立论更令人信服,文章也更为生动。
最近批评界的文章也多有观点加上叙事的趋势,不再是以往干瘪的理论说教。比如杨小彦在《我们时代的艺术理想》一文中以理论夹杂历史,文章因此有血有肉。批评家在写作达到一定量的时候就会发现,纯理论的阐述其实相对容易,对语言的要求不会太高,但如果要围绕例证把理论讲清楚,则是一件有难度的事情。批评讲究叙事,并不意味着批评语言的文学化,批评成为文学语言会造成的危险,是批评文章的散文化。散文既远离诗歌,又遗忘哲学,仅成为个人情感的表达。另外,它会导致词语的组合具有自己的目的,批评于是被降到了最低位置。
中国当代艺术批评试图建立自己的语言系统,不是要排斥其他学科,而是要把其他学科的知识系统与视觉艺术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我看《2007年中国美术批评家年度批评文集》和《2008年中国美术批评家年度批评文集》中收录的文章,已经较少出现未经消化的哲学术语,很多批评家的文章变得比以前更加可读,即便是用到某个术语,一般也会作更精细的解释——有时甚至是不厌其烦地说明,文章的整体节奏因此显得更为淡然和平静,思想自然展开充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