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家新
1-
我因你的法书而追索你的故事
在茶色的照片里与你的眼睛对视
我曾经理解你的眼神是无奈而淡泊的
直到偶然的一次夜读
我惊见了你烟云中的百感交集
2-
你善良的根蒂似乎源于你母亲
虔诚的佛香及日课般的祷告
当灾荒的秋季在华北流窜
倚傍深宅高大的围墙
你架起一领棚屋一尊釜镬
及一潭喷香的沸腾
天津卫凄凉的午后下起丝丝小雨
打湿了城垣的眼框
也模糊了渤海悸动的边缘
我钟情于叙述这最初的传说
是为了体悟你后来归宿的源启
在上个世纪交割的日子里
你虽属于纨绔之子
却饱蘸了诗书的汁养
而且有跃跃欲试的雄心开拓的眼界
及弥为珍贵的善良与同情
3-
还有扶桑之旅
在海峡浩荡的离愁里你寄意鸥燕
少年驿动的心志可曾在异国如
晚唐的风情及维新的景象中
排遣孤愤演绎中兴故国的梦想
那东瀛女子
你温馨而热烈的情人
也是你灵感飞扬的眷恋者
从这里开始相逢
后来扑倒在你月下古寺
撕心裂肺的呼喊里恸哭里
衬托了你那远遁红尘的决心
4-
最爱你的长亭外古道边
一壶浊酒清欢
一片夕阳荒草
幽婉的音符常常在静谧的憩息里
敲打我的耳臌如芭蕉之雨
知交零落了是心头沉郁的牵挂与无奈
没有这隔世的旋律
我怎样表述记忆的暗语
准确地定位思念和哀愁
这首你众多曲作中的歌谣小品
在你身后的半个多世纪
连同城南的旧事
滋润了亿万个干涸的心田
忧伤了多少双注视的眼睛
应出乎你的预料之外
却在我的意想之中
5-
还有西洋的油画
是你笔下洒脱的风格
不同于水墨的渲染却有骨子里
蕴育了百千年的气质和精神
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旷世才情
直如莲步水袖明眸顾盼
在你的舞台反串成长发抒卷的茶花女
用汉语流畅的女腔
在第二十个世纪初叶的东方
试探着重现欧陆古典的爱情故事
是勇敢的新潮也
遭遇了心潮澎湃的掌声
6-
更有你车来盖往的交游
高朋满座杯光斛影
穿梭着你生命中那些著名的朋友
那叫繁华浴尽那叫惬意雍容
在你青春的诗集里
就变成辞藻拥挤的文字
你早年的字迹流露着妩媚
流露着漂亮的笔触和框架
是魏晋士族曲水流觞的那种
快雪时晴的那种和远宦奉橘的那种
跟你晚岁抄写经文的那种
是截然反驰面目
因而当年的文字仅供资料
而后来的尺素珠墨则被视为
书道独特的境界与楷模
7-
你的时代是纷纷扰扰的时代
一幕幕演出登台退场
华国广袤的幅员是军阀逐鹿的战场
因连绵的战火致于生民涂炭
致于失所流离饿殍遍野
当然少不了纸醉金迷声色犬马
在京都的府衙津门的豪宅
及沪上十里洋场的轻歌曼舞里
以我此刻遥远的想象
都能勾画出那烽烟里的欢场阑珊
血腥中的薰风凝脂
这就是朝代凶相环生的卜兆
国土分崩沦落的序曲
8-
阅尽红尘万象
体会百味芸生
在山林曲折的路上没有作别
与喧嚣嘶喊愈来愈远
在轰然关闭的门庭里我看见
你泪洒净土香尘
转而倶灰了万念千钟
在几天前的阳光午后
我阅读了你学生的精美文字
他探寻着生命追求者的心路历程
提炼出三级明显分野的层次
你是那精神的漫游者
在众生的头顶踏着云朵
躯体封锁不了灵知的繁衍冲刺
它弥漫在空中在浩渺的穹宇
在比天地更空阔无垠的心灵腹地
9-
你拾阶而上投进群山的葱茏
也投进静寂的怀抱孤灯的光辉里
并以最森严清冽的律宗之启
开始遨游于佛域的氲氤
你是怎样落定了内心的尘埃
轻轻掀动泛黄的典籍
在藏经阁的暗夜
可有星晖洒进轻掩的门扉
你紧锁的眉宇渐渐平缓起来
目光也在游离中清澈成泉积的池潭
并浮现出段段梵文尊尊法相
使你壮年的面庞灵光初现
直到夕阳里你面对山岚
我在你的背影里嘘吁不已
10-
你这当年薄发着才情的津门少年
你这宝马雕车里颠狂的过客
请在箜篌与寒蝉的交响中回转身来
让我注视你清癯的容颜
让我轻唤一声大师
不带一点冲动一点执迷的崇拜
你这遁世的老者胡须不算飘逸
着一身漂洗得泛白的衲衣
在银杏树巨大的浓荫之下
在清茗沏就的石桌之旁
再唤一声遥远的大师
让我告诉你生命最后的细节
11-
当你疲倦地躺在禅榻之上
案端铺着茧纸有你枯竭的笔迹
悲 欣 交 集
且墨痕未干檀香淡淡
你请弟子们撤去了床脚下的水碗
并没有淹死一只蝼蚁
这是你最后的牵挂和善举
烛光摇曳成呼吸成吟诵的梵音
你眼睑的缝隙真的有泪流溢
象永远的舍利蕴就
给世界最后一掬纯水
扑灭最后一阵婆娑的纤尘
12-
我因你的法书而追索你的故事
我稔熟了弘一以及你本来的名字
你的法书剔尽了所有的饰物和热量
比深秋的枝干还简约而透彻
我无发临写你而我可以接近你
当你的故事你的晨钟暮鼓
在我羁旅中的寓所里回荡
你就不再遥远了
或者就在我伏身的案边佇立
等待着合适的时辰引领我启程
提一盏明灯
照见我拾阶而上的曲径山林
1998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