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家新
我独坐在清冷的夜色里
寒风冻僵了我的表情和沉沉的心
却激扬着我无尽的思绪
零星的爆竹在城市边缘远远地鸣响
千纪的春节龙年的春节残留着最后的气息
这是灯笼摇曳的十五元宵夜
满月清盈 银汉幽邃
您于昨日傍晚的夕阳里启程
向着我泪眼迷濛的方向
没有言语 没有恐惧 没有道别
您的前额是温热的 还有殷红的血
缓缓地从伤处流下
渍痛了我们不堪承受的心田
您一如往日地平静 安详
像静静地睡去
只是没有鼾声 甚至没有轻轻的呼息
可否投入了绚丽的梦境
直到褪尽了唇际的淡彩颊畔的润泽
我才在期盼中回首在幻梦中惊醒
您是真的走了 永远地走了
我手抚您的躯体 目光却移向门扉和窗棂
追寻您匆匆离去的魂灵与身影
呼喊阵阵 是您的伴侣和儿女在挽留您的脚步
却只是留驻了料峭春寒中的冻云
心泪横陈 是您的亲人们积郁已久的情感洪流
直如雷电激发的大雨倾盆
却阻拦不了您去意彷徨的行程
我涕泗无声 心房因哀鸣而被撕裂
我欲语无言 倾斜了浩繁的铅版
祈祷的文字洒在您远行的路上
我坐在清冷的月色里
就象坐在您温暖的身旁坐在您昨日
娓娓轻飏的故事里 您浓郁的乡音里
您从夜色里走来
是身着土布衣衫的北国少年
稻黍飘香 炊烟袅袅
辽水清冽 渤海湛蓝
在蓝天白云的背景下
是质朴的你 善良的你 勤奋的你
瞳孔里盛满憧憬的你
你从小山村走来 从大地上走来
便以北方白杨树的形象
给世间清新蓬勃的深刻印记
镌刻在你儿时玩伴的脑海里
青春同窗的回忆里
根植在北大那滋养丰蕴的泥土里
我因您的故事而向往四十年前的未名湖畔
向往那时火热的生活 向往千里江陵
两岸不绝如缕的猿声
向往河套的清流婉转 一马平川
缀满鲜花的草场 还有
黄沙弥漫的荒漠呵
在您的叙说里都是朱自清的荷塘
李青莲的诗篇 牧人的长调和
边塞诗人震天的豪情
你们倜傥的同侪在深秋狩猎
拾一拢沙棘 燃一簇篝火
大块吃肉 大口喝酒
醉倒在天的屋顶下 地的宽床上
醉倒在马群的呼啸里
奶茶的芬芳里
而在更多的草原之夜
您静坐灯下 以非常的才情撰写出
流畅而犀利的文字
直写得流光溢彩 直写得满坐击掌
直写到声名赫赫 直写到财苑京城
在您的同事和朋友的叙说里
您是善写的人 也是位大写的人
京华二十载匆匆弹指呵
您却凭一柄椽笔 一腔心血
一身正气 一片坦诚
走向国之枢密 充一领栋材
也走向您人生的辉煌
我在您光辉的十年里走进您的世界
尾随在您星回物转的航程里 轨道上
伴随在您生命最丰盈的日子里
我一如当年的你一样
背负着行囊背负着理想
从您起程的关东而来
是您的智慧和才情丰富了我的头脑与心智
是您的宽容和慈爱抚慰了我的忧虑与惊恐
是您的品德和言行淬化了我的青春与襟怀
是您的阅历和交游强健了我的生命与前程
您是我敬爱的师长 常以身教胜言传
您是我慈爱的父辈 回首堪比养育恩
难忘三千日夜
您案牍劳形 沥血呕心
征尘扑扑 寒暑兼程
您站在麦浪滚滚的田边
您走在依旧贫困的村落
您徘徊在洪水肆虐的堤坝上
您徜徉在农业综合开发的展览殿堂
还有水利工地 千里林场
香港会展中心 驻外使领馆的建设工房
您果断 不拖泥带水
您开明 不作势装腔
您汗水浸湿的业绩
自会记在人们的心上
更有五岳登临 江山游历
万国风情 洲际纵横
在您厚厚的相册里
我是您的影子 您是我的桅杆
在风暴里 在恬静处
在每一个瞬间和永恒
我思念岩壁上的马蹄寺
思念藏原的壮阔高远
我思念湘水韶山
思念南中国海的柔风和蔚蓝
思念故园的雪野 中州的大河
西北的草原 及东南形胜与旖旎
思念圣彼得堡深秋金黄的枫叶
好望角上大洋澎湃汹涌的交汇点
我期待能再陪您登临揽胜 故地重游
而我知道您已远行 在昨夜
清寂的月辉下孑然离去
足音响彻天庭
我望着您的背影也深感欣慰
您终于挣脱了刁顽的病魔
解脱了百般的折磨与痛楚
坎坎坷坷的三百六十五里路呵
熬白了您的黑发
耗尽了您胸膛里的柴薪
您抗拒着疼 抗拒着恐惧
坚忍使您的美德臻于淋漓尽致
顽强使您的意志焕发出超凡的光彩
最后的日子 是您最无奈最惆怅的日子
也是您和亲人们厮守的日子
应是您一生中最幸福温暖的日子
人间至美的亲情友情和乡情
让您真真切切地领略了
人间终极的抗争拼搏与冲刺
我们也共同地尝试了
相信您会无怨无悔 别带走一点遗憾
愿您砸开桎梏 去作天上神仙
您最后的桃树会年年开花
我却恐桃花依旧在 不见故人来
我坐在清冷的夜色里
泪水早已在回忆里浸湿了衣襟
鲜花簇拥着您栩栩如生的微笑
我在不眠的月光里为您守灵
让我再唱首《蒙古人》给您听
让我再写幅大草书给您看
让我再捧杯烈酒给您喝
让我写支长歌送您行
我不是诗人 我是用心来吟哦
我的句子不是诗呵
是我把凝结在心里的话向您说说
此别将经年
当如唐宋离人折枝相送十里长亭更短亭
舟楫不便呐
怎能不哭天悯地杜鹃泣血唱骊歌
我独坐在清冷的夜色里
寒风已冻僵了我的思绪
我的记忆在您最后的微笑里定格
耳畔响起您最后的声音
享受生命 善待他人
您弥留的时日短暂而又漫长
令我彻悟了许多生命的真谛
肉体的生命终归于尘土
而精神将在天地间永存
我向遥夜挥一挥手
夜空里闪烁着那熟悉的眼神
您并不遥远
您就在爱你的人们的心中
2000年2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