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彭锋
王克举是一个勇于探索的艺术家,他对艺术史的发展脉络有详细的了解,对艺术的当代处境有清晰的定位,对他自己的艺术选择有清醒的认识。王克举是一位勇敢的践行者,他的力量不仅来自他的热情和意志,而且来自他的学识和思索。
王克举这一代油画家都是在崇尚写实的大背景下成长起来的,他本人曾以乡土写实在中国油画界崭露头角。但是,王克举很快就放弃了他熟谙的技法和鲜明的风格,转向更加艰难的探索。在众人眼里,王克举的这种自我否定是无法理解的;但是,从美学的角度来看,它却是艺术精神的体现。如果没有不断的自我否定和探索,艺术就沦为寻常事物,就不值得我们去崇敬和珍爱。事实上,王克举掌握的写实绘画,如同他同时代的大多数画家一样,只涉及绘画的技术层面,还没有触及绘画的精神内涵。
诞生于欧洲的写实油画,除了我们容易看到的技术层面之外,还有我们不易发现的精神维度。受古希腊宗教和哲学的影响,欧洲艺术追求形式上的完美。所谓形式,也叫理念或者理式,它不是指现实事物的形状,而是指现实事物的原型或模具,具有超时空的永恒性。欧洲古典油画追求的就是这种永恒的、理想的理式或原型,不只是现实事物的摹写。在中国文化中,我们没有清晰的理念概念,没有完全超越的彼岸或者天国,中国文化推崇的不是一成不变的原型或者模具,而是生生不息、幻化生成的气韵。因此,中国没有发展出欧洲式的写实油画,除了技术上的原因之外,还有精神上的旨趣不同。如果只是从技术上学习欧洲古典油画,就还没有触及它作为艺术的灵魂。然而,随着欧洲社会向现代化和世俗化方向发展,古典油画失去了赖以生存的精神支撑。印象派的革命,不仅体现在技术上,更重要的体现在对真实的理解上。真实的世界,不再是超时空的原型或者模具,而是在时空中的事物,它们存在于瞬息万变、不断迁流的视觉印象之中。当毕沙罗反复画不同时间中的同一条蒙马特大街的时候,他就在告诉人们:事实上没有一条抽象的蒙马特大街,只有在不同时间中的蒙马特大街。因此,我们不是只有一条蒙马特大街,而是有无数条蒙马特大街。与古典油画追求的永恒的真实世界相比,印象派所发现的瞬间的真实世界更接近中国人心目中的真实世界,因为它们都是我们现实地栖居的此岸世界,而不是幻想的彼岸世界。印象派在将欧洲绘画由天堂带回人间的同时,也带来了新的问题:如果绘画的目的就是描绘眼前的这个世界,我们为什么还需要绘画?我们不是可以直接目睹的这个世界吗?绘画能够提供什么比我们直接观看世界不同的东西吗?在照相技术日益发达的时代,绘画还有什么不能由照相所取代的东西?印象派画家提出了这些问题,解决这些问题的是后印象派大师。塞尚力图画出事物的结构,梵高力图画出自己的感受,高更力图画出绘画的风格,绘画在无限接近外部世界之后又转向了画家的内心世界,转向了画家的理解、感受和语言。经过后印象派的发展,西方现代绘画与中国传统绘画更加接近了。但是,由于各方面的原因,东西方绘画最终失之交臂。西方绘画走向了抽象、波普、观念,走进了绘画的死胡同。由于社会的变迁,中国绘画也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在维持自己的身份的过程中,沦为毫无生命的形式游戏。说今天的绘画面临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这一点也不夸张。正是因为敏感于当代绘画所处的困境,王克举在自己的写实风格成熟之后,仍然为如何绘画的问题所困扰。正因为有了明确的问题意识,王克举的变革才有了针对性。在有了自我怀疑和否定之后,王克举还能满怀热情地画画,说明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答案,终于在绘画中找到了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所。
王克举的油画都是风景写生。为了摆脱僵化的原型或模具的束缚,文艺复兴时期的一些画家就坚持写生,印象派画家追求的目标只有通过写生才能实现。这种写生的目的,是为了让绘画更接近真实,尤其是印象派意义上的带着时间性的真实。但是,王克举写生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写实。印象派意义上的写实,今天已经可以由照相取代。王克举的写生完全不像照片,他在写生中追求的东西与印象派画家有所不同。欧洲浪漫派风景画家也喜欢写生,尤其是喜欢去人迹罕至或者具有异国风情的地方写生,这种写生的目的是猎奇。王克举的写生也不同于这种猎奇。就猎奇本身而言,摄影也有绘画难以企及的优势。更何况王克举选取的写生对象,都是再熟悉不过的景物,本身不具备任何奇观效果。一些当代画家也喜欢去户外写生,他们的目的是将绘画过程变成行为艺术,变成引人注目的新闻事件,引起人们对绘画题材的关注。王克举的写生更不同于这种行为艺术。一方面他的写生行为朴实无华,另一方面他写生的对象也平淡无奇,二者都不具备任何新闻效力。王克举写生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从王克举写生的结果来看,他的作品与印象派绘画不同,不是对物象的客观描绘。即使是在追求瞬间的印象,并且加入了主观感受的因素,印象派仍然是以物象的真实为目标的。从这个方面来讲,王克举比印象派前进了一步,他已经超出了客观物象的局限,可以自由地撷取自然因素,构造心中意象。也许有人会问题:既然可以不受自然物象的局限,为什么还要外出写生?难道不可以像抽象表现主义那样闭门造车吗?王克举为什么不往抽象方向发展?从艺术史上来看,抽象绘画已经不再新鲜,无论是冷抽象还是热抽象,都有大师将它们推到极端。王克举之所以强调写生,其中的重要原因也许是要用自然来限制自由,让艺术戴着镣铐跳舞。西方绘画之所以走向没落,关键原因在于在简单的追新求异的驱使下走向极端。受中国文化浸染的王克举,对于中庸之道有深刻的体会。绘画的难度不在于追新求异,而在于在限制中获得自由,在对立中获得统一,最终达到“从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境界。一方面,王克举用自然来限制自由,他的画不完全像表现主义。另一方面,王克举又用自由来提升自然,他的画又不完全像印象派。如果按照西方绘画史的宏大叙事,我们很难给王克举的绘画找到合适的位置。但是,如果从中国绘画的传统来看,王克举的探索并不难理解。
中国画家很早就认识到模仿自然物象的局限性,从而将绘画提升到与诗歌和书法一样的文人艺术的高度。文人画的目的不在于描摹物象,而在于创造意象。借用郑板桥的术语来说,意象既不是眼中之竹,也不是胸中之竹,还不是手中之竹,而是三者之间的冲突与和解,是自然、心灵和文化之间的限制和平衡。眼中之竹限制了中国画发展为抽象画,尽管在某些局部已经非常抽象了。胸中之竹限制了中国画发展为写实画,尽管在某些局部已经非常写实了。手中之竹又让中国画在语言上有了某种特殊的趣味,让绘画成为一种文化行为,既不是对自然的模仿,也不是情感的发泄。由此可见,意象的营造,关键在于物象、情感和语言之间的契合,在于自然、个人与文化之间的和谐合作。现在的问题是,自然、个人和文化这三者之间的和谐关系是如何达成的呢?这三个方面的因素通常都是相互矛盾的,用什么方式才能将它们统一起来?中国美学很早就认识到,并没有一种普遍的办法或者抽象的标准让这三个方面统一起来,有的只是解决问题的具体手法和个案,它们只有此时此地的有效性,而没有普遍的有效性。有了对中国美学的这种了解之后,我们可以来回答王克举为什么坚持写生的问题。对于王克举的写生,我认为用中国的意象理论来解释,比西方的印象派或者表现主义要更加中肯。王克举坚持写生,就是要让自己的绘画变成一个在此时此地发生的事件,一个像生命过程一样无法重复的事件。与某些当代画家不同,王克举追求的不是新闻事件或者政治事件,而是艺术事件。所谓艺术事件,并不是指要让绘画过程成为可供欣赏的表演,而是指要在绘画过程中等待、遭遇和捕捉现场生存的意象,一句话让绘画在现场发生。在机械复制技术高度发达的今天,绘画之所以还有意义,就在于绘画总会带给我们某种新鲜的、现场发生的东西。我们对这种新鲜的、现场发生的东西尤为亲切,因为它更接近事物本身,更接近生命的真相。20 世纪的现象学家和中国古代的禅师们一样,发现我们自以为真实的世界其实虚幻不真。真实的世界只是兀自在场,无法由任何方式再现。海德格尔强调,任何关于存在的追问,都是对存在的遮蔽。这就像禅师们所说的那样,任何对“第一义”的言说,都是以“第二义”遮蔽“第一义”。真正的真实是无法用任何方式去描绘的,我们只能等待真实自己发生。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杜夫海纳指出,绘画不是在画家的眼前,而是在画家的手里。当画家与对象遭遇的时候,事先有的各种关于对象的理解都会遭到抑制,一种现场的身体领会都突显出来。这种连带着身体感受的现场领会,正是现象学家和禅师们追求的原发真实。
王克举喜欢去野外写生,将自己抛在旷野之中,抛在自然的包围之中。王克举喜欢这种纵浪大化中的感觉,他能感受到自然的气息和力量,哪怕是毫不起眼的小花小草,都会因为它们的生机而让人倍感崇敬。没有边界且瞬息万变的自然,一方面给人以启示,另一方又抵制人的预想。王克举在自然中作画,除了要画好一幅画之外,任何预先的控制都不再有效,一切都得临场决定,所有效果都取决于现场的遭遇。将自己抛在自然之中,聆听自然的启迪,但并不意味着完全听任自然。王克举对绘画有自己的理解,绘画既要表现自己的情绪和感受,更要符合绘画自身的语法。一方面,王克举通过试探、修正,将野性的自然归化为自己的绘画,让自然以艺术语言说话,将自然转化为艺术作品;另一方面,王克举通过聆听、顺从,将艺术语言从僵化的程式中解放出来,让自己的绘画充满生机和动力。王克举这种作为事件的绘画,赋予了绘画以生命的力量。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我们说王克举的每幅绘画,都是一次事件的结果,一个生命的诞生。
2010 年10 月3 日于北京大学蔚秀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