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红的“她系列”:图像的迷宫与个体的真实
文/夏可君
在《目击成长》系列作品对个体自我的成长与国家的成长进行形象对比的探索之后,艺术家喻红转向了对同时代的其她女性个我的描绘,面对一个个熟悉或者陌生的个体,不再是艺术家自我形象的认识,不再是对自己过去历史记忆的拯救,而是走向对任一其他个体的关怀。
这些社会中的个体不仅仅是生活在家庭的场景中,而且也处于更加广阔的社会空间中,但是展现她们个体的生命空间却是艺术家的发现。
图像的多重性与艺术表现的疑难依然还是照片和绘画的并置,但是,《她系列》已经不再是2002年《目击成长》中国家-世界历史的宏大叙事与个体-家庭成长叙事的对比和反讽,不再是以个体微不足道的命运和生活的细节来消解时代的偶像形象,消解时代的大事件的灾难性,而是直接面对一个个个体的生活,《她系列》中的人物生活在自己的生活世界中,世界、时代和事件都要通过她们个体的生活而反映出来,尊重个体自身的生活意义,哪怕是最为卑微的生活,以及她们在日常生活中对自身生命的觉醒,这是喻红《她系列》作品的深刻寓意。
在总体的手法上,还是照片与绘画对举,彼此交错重叠,加强了以前对图像的反思,随着时代的所谓世界化,我们当下的生活已经被图像所覆盖,我们所有人都在过一种图像化的生活,生活已经是图像化的了——现实,无论多么复杂和坚实粗糙的现实,都已经是图像(images)!我们已经进入图像化的迷宫之中了!或者说,我们自身已经是“多重(doublings)”影像化的存在了。
这是被多重图像化的生活:一方面,按照传统的观点,“现实”似乎有着自身的实在性,拒绝虚构与重复——每一个当下都是不可逆转的,但其实现实中的生活形态要么是过去的积淀,要么是时尚的产物,技术复制所产生的图像效果已经充斥在我们生活的每一个角落,一旦我们观看——哪怕是一个小孩的眼睛,我们的眼睛已经被电视、照片等等的图像所浸染和支配了,并没有纯然的现实性。另一方面,图像一直是重影,一直在自身复制之中,一直在复制中消除事件的偶然性和唯一性来获得虚假的自主和独立,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通过数码相机使自身影像化,当图像作为艺术摄影图片,也是一种艺术作品了。那么,绘画呢,按照照片——如同传统按照现实模特——来作画,那就是影像的再次图像化了,绘画作为艺术作品,与照片有何差异?绘画的绘画性和艺术性体现在何处?
这是艺术家所要面对的问题,喻红所选择的写实主义风格如何面对图像复制、个体唯一性消失以及艺术作品光晕消失的后果?而且,在这里,还要思考一类艺术作品(摄影作品)与另一类艺术作品(油画)之间的关系,而最终的问题都指向——何谓每一个个体生命的真实?如果现实都已经图像或影像多重化了,都是可以被复制的,那么,现实的实在性与个体的唯一性在哪里可以被发现?并不是在图像之外去寻找,因为我们说过现实已经图像化了,而是在图像中思考图像,面对多重化的图像,如何涂改图像?如何在图像的迷宫中寻找个体的真实?因而我们需要女神阿里阿德涅线团的牵引——因而我们对女艺术家喻红的作品充满了期待。
图像无处不在,因而不再有现实?或者说,现实,其实一直只能通过图像来认识,或者说,图像已经建构起现实本身,图像已经成为了现实,直接就是现实,人们已经习惯了在图像中来显示自身。没有哪一个时代像我们这个时代如此痴迷于图像,其实我们这个时代可能是原始巫术时代的回归,如同在原始的祭祀场景中,所有人都通过氏族图腾达到了自身与万物的交流与合一。现在,则是个体形象兴起的时代,每一个个体都可以在照像机或数码相机前表演一次,并且在图像中确认自身。
而且,在图像中,不再有社会和表现的等级秩序!图像的普泛性,在这个时代,打破了传统生活和艺术表现的等级制规范,虽然拍摄水平和图像效果有着好坏,但是就图像本身的地位而言则消除了区分:个体的照片并不需要他者的认同和被社会公众来评价,个体自己喜欢就可以了;而且个体自身可以通过图片来建构故事——一个在图片中的故事,从而达到对过去记忆瞬间的重现!尽管这是一个并不连贯的瞬间连接,但是,哪怕摄像机对某个事件的连续拍摄,与传统的编年史比较而言,也无意去建构什么普遍化的叙事,满足个体的情趣就可以了。打破艺术门类的等级制秩序,这是图像所带来的生活多样性和复多性!
在多样性或者所谓的多元化的境况中,艺术的地位如何呢?油画艺术在技术复制时代不再有对摄影图片的优先性,相反,喻红的绘画即是以照片为前提的,写实主义的风格也是承认现实生活的:在传统的写实主义观念中,艺术来源于生活,甚至,也是还低于生活!这个“低”——艺术承认自身更加卑微的意义如何得以表现?随着图像的普及,随着对剩余生命的发现,我们把这个低姿态的写实主义手法称之为极端写实主义!它的极端表现为对传统艺术门类更加彻底的颠倒——不再是“生活-图片-绘画-艺术”逐步向上的等级升华,而是,艺术现在还低于生活,因为在一个现实已经图像化的时代,哪里还有所谓原初粗糙的生活?艺术要发现的只是个体生命自身生成的要素,它的“低”表现在对每一个个体之卑微和剩余生命的发现上——因而不再是国家生活和时代公众事件的记载,而是每一个个体对自己生活的认识——艺术家不再面对英雄人物和大事件,而是对个体生命事件的表现——个体在生活中成长,对自身生命的认识。
极端写实主义的时代已经来临!在我们这个国家,个体的觉醒必然伴随艺术对个体生命活动时空的发现!
生命的成长和多重的生命喻红的《目击成长》就不仅仅是个体对时代的对抗和历史记忆的涂改,而且也是对生命成长的发现——生命之为生命,一直在生长,一直在生成,而这是一个女性对自身性别,自身生命本性的认识:只有女性可以生育,她的生命一直还有剩余!可以给出另一个生命,可以带来一个新的生命,每一次都是一个新生命的出生。
《目击成长》一书的英文翻译非常好:witness to growth!这是对生命成长的见证!艺术在我们这个时代,在我们这个奇怪的国家,尤其是对生命本身成长的见证!
图像的叙事改变了我们对世界的看法?图片的现实性——图片本身所建构的现实已经是个体性的了?而转入个体的叙事——在我们的文化中还是很少的很少的,在这个彻底世俗化的时代,个体真正觉醒了,开始学习传统中只有作家艺术家和名人英雄们才可能有的自传叙事了,但是,在个体的图片表现中,我们真的达到了自我认识?
如果是这样,我们还需要艺术吗?还需要绘画吗?
写实艺术的问题是:如果照片已经是艺术——如同电影,那么,对着照片——如同传统对着模特写生,是对艺术的再次复制?我们看到了可怕的多重复制:照片是对所谓现实的“复制”(已经是重影),艺术品呢,则是对着照片的再次“复制”(再重化),这样,油画艺术不就与真理隔着三层了(似乎我们又回到了西方古老的柏拉图式的问题了,毕竟油画还是西方文明的产物,也是世界化带给我们的礼物)?但是,我们已经指出,所谓的现实本身其实也只是过去的残留物,只是现成的,已经图像化了,只是现像而已!我们就不得不改变对图像本身的看法。
油画艺术品就与“现实”隔着三层?或者说,如同传统按照如下的等级序列排列的:原初本源的“真正的现实”——没有被关照的日常现实生活——图片摄影的再现——艺术摄影的超越——油画艺术作品的创造,如果那个最初的起点或本源其实并不存在,它一直还有待艺术家发现,现实要在最后的艺术作品上第一次出现,这就有了双重的颠倒,极端写实主义艺术既是对认识秩序的反转——艺术就开始于任何时刻的生活,也是艺术对生命的认识,只有最后剩下的生命(life of the rest or remainder)才是赤裸的生命(bare life)。在这个意义上,喻红与刘小东的艺术作品都是对剩余生命的发现!现实生活并不是出发点,现实生活只是人们活动的积淀,恰好有待在艺术品之中被认识:那不被认识、不被反思、不被关照的现实其实并不存在,或者说其实并没有一个作为原本和母本的现实,现实本身也是建构起来的,现实只有被还原为它的剩余状态——极端写实主义对生活的还原是最低的姿态,因为现实自身还在生成,作为剩余之物在“成长”,在生变,在成为别样的。
女性艺术家喻红深刻认识到了现实的本性:除非生命本身能够“成长”,还能够“生育”——在中国文化传统中,生生之德是最高的德能,能够生成变化的才是生命,否则,所谓的现实再有力量,再坚硬的现实也是有着暴力的。现实之为生命的生活,一直是生命的生成:再活一次,再一次以别样的方式存活,油画家喻红即是以此来重新发现现实和生命本身!
因此,我们就再次看到了对生命生成的认识,在《目击成长》的自传系列画中已经见证了喻红本人的生命成长:从自己作为女孩子的童年与母亲的关系——不仅仅是身体发生的联系,就艺术本身而言,因为喻红的母亲也是画家,因而也是双重生命的生育和成长;到自己作为画家成为另一位画家刘小东的妻子——又是一个双重化,不仅仅是现实的生活,生命呼吸的调节,而且也是对未知艺术的探索的相互亲近(我们可以在他们俩人在美国结婚时的作品上看到,喻红的形象如同一朵白色的百合花在绽放,生命已经以另一种形式,即艺术的形式开始生长,那也是画家自身风格的成熟);最后到时间的回还——成为一个女儿的母亲(依然是双重化),看到了自己不可能看到的出生(从对怀孕身体的表现到襁褓中的婴儿),这是自己不可能经验的经验,虽然曾经发生在自己生命中,但是那个时候不可能有记忆,不可能有自我的关照,但是,现在通过见证自己女儿的出生和成长,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是的,生命一直在出生:绘画之为绘画,不过是对这个生命出生的经验——以颜料以色彩以形象以姿态的图像出生——那是生命的灵魂形象,油画是对生命短暂性的灵魂书写,对记忆的拯救。也是对变化的经验,在变化中获得对生命本身的认识——对个体时间性的经验。
现在,我们在《她系列》的作品中看到了更加彻底的生命经验:她,她们,依然是女性,各种职业身份的女性,她们生活在她们的空间之中,她们自己都拍有照片,或者是自己已经拍摄的,或者是艺术家为之拍摄的。现在,都被艺术家置于另外一重空间中——油画的生命空间中!发现这个个体生命空间的意义即是我们这里的任务。
在这里,我试图把这个被置于画布上的空间称之为“生命空间”,它不同于现实生活的那些“生活空间”,虽然生活和生命的区分在汉语中看起来如此微弱,如此微不足道,但是,虽然我们都在生活,却不一定能够感受到我们个体生命的存在——因为生命并不仅仅是生活!生命乃是对生活的感受和认识。
首先,作为第一重生活的生命,虽然我们都在生活,但是我们并不能感受到自己作为个体的呼吸和生命节奏,我们的生活已经被规训了,处于麻痹的习惯状态。其次,作为第二重的生命,而生命是对内在不可见的呼吸节奏的认识,在某个打断的时刻,超出常规的时刻,我们会有所认识,通过调节可以保持自身,彼此之间的关系也是在交往的个体之间按照个体的兴趣和选择而调节出来的。而第三重的生命,则是对不可能活、活得痛苦或极乐的体会和表达,尤其要表达出来,在与他人分享中达到自我发现,成为“别样”的!而且是对生命本身生育和成长的经验,甚至是对非生命之为生命的经验,比如对死亡的经验,比如与自然之物共鸣的经验。第三重的生命那是个体与她自身的生命之“道”——每一个个体都与她自己的生命之“大道”有着关联,这里有着她的唯一性的根源,只有发现了个体与她的生命之道的关系,我们才可能理解这个生命!因而我们也必须发现自身的生命之大道——因为在大道中我们可以发现生命的普遍性,从而在个体的事件中,让大道发生于现实之中!艺术品就是让生命之道发生于其间的个体惟一空间!
我们看到,现存的现实-图像化的照片-绘画中的图像,恰好为我们呈现了三重生活的基本样式。这也是写实主义艺术的力量之所在!当然,这里并不是贬低行为艺术,以及照片之为摄影艺术,也许,行为艺术在现实的层面上,已经是对生命不可能活的经验了,或者是对生命疯狂的表现,而摄影艺术当然可以达到对生命偶然性的认识,如同罗兰?巴特在《明室》中所言。
艺术家与艺术家的对话 2005 她——艺术家 150x300cm+150x68cm
比如我们在《她——艺术家》中艺术家的照片和对她的绘画图像上,就可看到并没有什么艺术的等级制,这位艺术家的摄影图片本身已经是一幅有着深刻意味的艺术摄影图像了。
在照片上,她以手枪对着我们射击的姿势已经改变了我们对她的凝视,改变了凝视本身——这不是一个允许我们看的图片,她拒绝让自己被观看,枪口显然还在威胁我们的生命,这幅照片的“刺点”还在于她的长黑发——似乎她在扮演死神!黑色的头发和黑色的衣衫,以及背景中砖墙的凸凹不平,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恐怖感觉。
那么,当艺术家喻红来面对自己的同行——图像已经多重化了,那么摄影图像与绘画图像之间的对话——摄影图片(picture)与绘画的绘画性(painting)之间的关系如何?为什么你作为画家却要拍摄如此人为“做作”的照片?你自己的照片上的形象与你画布上的同样姿态的形象(我们将在喻红的油画上看到)——或者说你作为艺术家与所画的人物图像之间——有着什么样的关系?这些内在的对话不得不被展开!而且,这也是两位艺术家就艺术本身的对话——你这位比我年轻的艺术家或者我们都作为艺术家如何看待艺术本身,我如何看待你的艺术——如果你的艺术风格与我不一致,我如何以我的风格来处理你的艺术风格?这里难道没有背叛和不忠实的危险,这也是图像重化的危险,或者说艺术一直在面对变异的可能性?生成为它者的必然?
这些绘画可能还是按照照片来画的,那么,在画布上,到底什么被改变了?如果照片本身已经是艺术,再去画照片上的图像,增加了什么?产生了什么样的差异?可以为我们带来什么样的新发现?有助于我们重新发现现实和个体的生命状态?
我们就在喻红这幅奇妙的佳作中看到了她如此之多的思考——在喻红的绘画中我看到了中国女性画家最为丰富深刻的思考,不仅仅是多少年艺术教育的手感,而且也是内在的心思,尤其是对生命生变的思考。在画布上,我们看到:
画面左侧正面的墙壁上挂着六张放大了的重复的艺术家照片——与先前拍摄的照片大小可能一致,或者就是这位艺术家自己就在家里制作成如此了,即按照拍摄的照片所画。但是如果我们仔细看这六张照片,其实已经不是照片,因为上面的背景有着变化,而且人物在重复中竟然失去了同一性!艺术因而不仅仅是重复,而是在重复自身中寻求差异,或者说正是差异才形成了临时性的同一性,差异才是无限生成的。因而侧面墙壁上的镜子再次反射了这些照片,似乎这些影像可以无尽延伸——现实照片放置在一起所不可能具有的效果出来了:因为颜料本身的涂抹,尤其是对背景的变化——不再是照片的自身重复,而是涂改了自身,以差异建构重复!在深色的背景上,一种黝黑的色泽似乎要吞没前景中的人物,似乎不再是照片上的那个略显张狂状的女艺术家要对着我们射击——击倒我们,现在,反倒是她被一种更加强大神秘的力量从背后袭击!而且镜子中被扭曲的人物图像在绘画颜料下显出更加幽深的感觉,加重了不安的感受!
而画面的右边呢,则是明亮的窗台和暖气片上瓶中的绿色叶片的花卉以及盘子上的水果——如同一幅静物画——似乎这是与表现荒诞人性压抑状态的这位女艺术家全然不同的!我们将从床上方的墙壁上她自己的艺术作品上看到她的艺术风格!
似乎,喻红这幅画左边的风格与这位艺术家相似,但似乎比艺术家的怪诞风格更加怪诞,更加复多化,因而我们看到了变异!而右边的这幅“小静物画”——在现实生活和照片上也许只是装饰,但是在喻红这位油画家的笔下则成为了真正的静物画,它如此自然明净,似乎这是这位年轻漂亮的女艺术家的另外一个甚至都不为她所知道的一面!那是最为自然而安谧的生命情态。
中间的部分呢,则是女艺术家曲腿坐在床上,这是一个独自生活的个体空间,床头两边的灯罩投射到黄色的墙上,在画面上形成了两个对称的视点,恰好对画面左边照片上的光线有所影响和改变!现实生活中的女艺术家在翻看着书,床上也堆着厚厚的大书,似乎是关于图片和绘画艺术的,床头右边则是安放灯盏的小木桌,桌子上也有书,在床的左边中间则是两把椅子,一把是由一块块木板分开构成的,在光线中它有着极强的质感,上面放置的是一个染上了动物花纹的枕头,与之相对的小椅子上则放着一台打开的电脑。
白色床单上的皱褶体现了喻红卓越的功底。其实,这也是一个对比,现实生活中的女性并不怪诞,她在自己的生活中思考,细节是她的生命,而墙上的那幅油画却如此夸张平面。
因而喻红必然会直接面对这位女艺术家的作品了,这就是床头墙壁上的那张大幅油画,一个看似女光头一样的女性举着一只手枪,指向画外。我们看到了一个有趣的主题对比:艺术家本人的照片其实是在重复自己的绘画作品!不是艺术模仿现实,而是现实或者说次级的“图片现实”在模仿第三级的艺术绘画作品!但是,重大的差异在于——现实的生活人物和原先照片上的女性是有着长长黑发的,我们说过艺术家长长黑黑的头发在照片上本来就是刺点——导致意外和无尽意味的指引,超越照片本身的意义符号,现在呢,喻红则使之遮住了半张脸了!床上的现实生活中的女艺术家只是露出一只眼睛来!
而且,更加重要的是,因为窗外光线的投射,那盆蓝色花卉的叶片被投射在了怪诞风格的画面上,在我们读者看来,这就不仅是自然光线的投射而已!——也许是作为艺术家的喻红在有意修改和涂抹这位艺术家的荒诞风格——引入作为自然的现实性光线,但是这明媚的光线和纯净的绿色并不是这位艺术家的风格!这是喻红以自己的风格再次与这位艺术家展开对话!
那么,我们看到了多少个这位女艺术家的形象或图像?在喻红的油画作品上,左边墙壁上重复的六张照片——每一张其实已经变化了,在失去同一性,而镜中的重叠扭曲的图像则没有一个与那位女艺术家相像的,变化更加明显!同一性更加变形了——似乎在生成为它者!成为别样的!中间空间中则是在床上的艺术家,已经不是她自身-她的黑色长发遮住了自己的一半,她似乎不愿意别人看到她的本来面目——或者说,作为艺术家的喻红要发现的正是这位艺术家隐藏的另外一面!打开的书和合上的书,似乎也是她个体生命显现和隐藏的对比!
而她并没有去看打开的电脑——可能暗示她厌倦了图片的复制,她在阅读书籍,有的还是文字——而文字不是图片,因此再次表明了她的思考,女性的思考一直是困难的,因而怪诞的变形也许是开始!
当女性开始思考——那就进入了另一重生命:对生命出生的思考,在这幅画上,当然是柔和的自然光线的抚摸,似乎那是一个母性的手在安抚墙上画面上那位举着枪而陷入惊恐的面孔!也许,这暗示着作为母亲的艺术家喻红与作为独身个体的另外一位年轻的女艺术家在时间性上的无声对话。
对不可见生命的发现,对生命幽暗一面的表现,对最为可见但是又最为被遗忘的自然光线的发现,这是对第三重生命的发现——这是艺术作品本身带来的!
警花——谁是她? 2004 她——警花 150x300cm+150x120cm
我们下面来看另外一幅风格全然不同的作品,因为这一次表现的是一位女警察!
一位警花,一个警察,哪怕她是女性,也是不同于女艺术家的,她最为实在——对现实的侦破,要识破假像与虚假,但艺术难道不是最为表现虚假的,或者说需要虚构的?如同前面的那位女艺术家竟然让自己举起一把枪——显然那是违法的,而且在现实中是不可能发生的!那是一种可能的虚构——对那些不让自己活,或者说自己不愿意活的情绪的表现主义式的表达。
但是,在警花的照片上,恰好相反,在我们的国家,在一个与警察局有关的场景中,枪是不可能随便暴露出来的!
而且,油画旁边的照片就更加有趣了:喻红似乎故意让这位警花的大头照或者标准照六张一排并列,而且重复排列了五次,也就是说三十张身份证的照片重复着自身:是的,就是身份证照片!这是她,瞧!这就是她!就是她本人!不会是别人的!不会有什么“别样的”东西出来!这个警花,她在作最为标准的示范(ex-ample)——她是她自身,她不可能是别人!她是自己的范例!她是我们这个国家,我们这个社会之法则的化身,她是自身同一性法则的化身,否则,这个社会和国家其警察强制的制度就失去了力量!还有什么比同一性的保持更加加强生活秩序的?身份证照片以及她无尽的重复——是这个被规训的生命最为彻底的规定!这是第一重生活简单明确的展示。
但是,在如此严整和规范的重复中,生命不就是一个模本而已,自身的重复不就太单调了?个体如何在这个同一性的重复中找到自身的独一性(singularity)?
这是喻红的绘画作品要回答的问题!如此严峻的问题——越是这个社会要保持秩序,保持合理性和同一性的法则,越是可能压抑了生命!生命越是失去了活泼!因而越是要通过艺术来重新寻找个体生命的意义。
如何在保持这个同一性面孔的同时,发现这个生命最为富有活力或者说最为不可见、甚至背离了生命的一面?
我们看到画家把这个人物安排在一个警察局办理身份证和接待来访者的窗口的情景中,这是我们进入中国一般的派出所都会看到的场景!画面的中心可能就是这个接待来访者的客厅,画面左边是一个进来的门,透过这个进来的门我们看到远处的门外的门口处站着一个身穿裙子,正在低头看着什么的女孩,再远处则是一台警车,以及更远处的植物和房子,画面右边是在有窗格子隔开的站在窗台后的那位警花,警花的房间里也有一台电脑,更加里面的则是从明亮的窗子透露出来的窗外的植物。
让我们首先看看中间客厅的空间,左边是迎着阳光的蓝色的一排座椅,椅子上并没有人——其实现实的人还是缺席的,还在到来,没有什么事情发生,阳光透过窗楞投射在椅子上形成了一些不规则的三角的形状,墙上也是如此打上了两道白光,而地面上那个明亮的规则的三角则尤其明显!而右边靠近窗子处则是一个宣传栏一样的扳子,红色的底色上似乎同样也是一些蓝色底子的大头照或者身份证照片,似乎她们就是这里的到来者,或者是她的同事的照片。
这是一个间歇的场景,如同窗台边安静的饮水机,水瓶同样的绿色和椅子的绿色有着对话,在这个间歇的场景中,事物内在的呼吸显示出来,缺席的来访者与照片上的头像,打开的门与站着的警花,窗台外的植物、建筑与窗台上红色横幅露出的下面一部分,颜色之间的差异打开了一个非常温暖明亮的空间,一个无人干扰的空间,也是一个事物安谧的空间,让事物安静地显示自身——我们几乎看不出这是一个派出所的接待室,从侧面看,我们似乎看到的是一个与外面的明媚阳光一起呼吸着的房间。
在这个无所事事的时刻,那位警花能够看到什么?看到光线在房间内移动的步伐?看到阳光在房间内对事物色泽的改变?看到阳光本身的书写?她不会去看那些在宣传栏上的熟悉的同事的照片的,她是否看到了房间本身的静谧?
现在,她站在有着铁丝网的接待室的窗前,这是她习惯的动作,铁丝网意味着隔离,派出所确实是一个隔离的空间——法与非法,同一性与变异性,都必须严格区隔开来,但是,阳光却在打破区隔,她站在室内,电脑打开着,电脑屏幕上也有一个头像,似乎,这位警花是对人的头像非常敏感的,她的职业是对面孔的辨认,她能够认识她自己吗?
我们也看到了画面左边的那个敞开的空间,与这个接待室的内厅区分开,那是一个通向门外的走廊似的空间,透过这个过道空间,我们看到了一个身着彩色群衫的女孩,她与房间里面的警花全然不同,她沉浸在她自己身上,她只有她自己的身体,她似乎全然不在乎这个派出所的严肃性,她是一个扰乱规则的闯入者?她也不去看不远处的警车,她是准备进来办事的?但是,她停顿在门口,却去关注自己的身体了!女性总是更加关注自己身体的,何况她还是一个年轻的女孩!生命显现自身的姿态也许只能在打破规则,回到自身的身体上的时刻?这是越轨的时刻?这是对第二重生命的发现!
而警花呢,则只是生活在这个全然被规训的职业空间中,她是否会被阳光所唤醒?她感受到了她工作的空间的压抑吗?铁丝网不阻挡她的视线?今天,就是现在,在画布上这个时刻,她所生活的空间不仅仅是一个封闭和隔离的空间,而且也是一个有着自然的生命元素在呼吸,有着生命出口的空间?
因此,她应该在这个敞开光线的空间中再次辨认自己,她能够找到自身吗?她是谁?在这个空间中,只有阳光和事物之间呼吸的关系,而没有可以被固定的关系。
看到生命的出口,在出口处和封闭空间的边缘发现生命自身的意义,这是绘画带给我们的启示——而且这幅油画为我们打开了一个封闭空间之外的生命空间!这是第三重的生命空间。
只有在这个空间中,生命才可能自由呼吸,才可能如同阳光那样让植物生长!艺术不过是对我们生命可以生长空间的敞开!
幸福生活的黄昏 2004 她——退休工人 150x300cm+150x100cm
现在,让我们进入中国最为核心的空间,家庭的生活空间。也是生命被养育的空间。因而我们就看到了一位退休的老太太怀里抱着一位婴儿,她张口笑着,非常幸福!是的,这也许也是幸福时代的标准像了——就在这张祖母和孙儿一起笑着的照片上,其背景似乎是在户外。
让我们进入她的家庭,那是一个两居室的家,这是在饭前的状态——似乎正在等待一顿美味,或者说,做完菜之后,她要休息一下。她退休了,照顾下一代的下一代是她的责任,而她的孙女——是那个已经长大的婴儿吗?她对着客厅也是饭厅的镜子在挥动手里的红沙巾,似乎要跳舞。这是我们直接可以看到的生活状况。
我们感觉到画面本身被一种昏黄的黄色所主宰了,尤其是大镜子中黄色灯光的光晕尤为明显,还包括这位退休女工身上长袖的黄色秋衣,饭桌上汤碗边缘的黄色,饮料瓶的黄色包装,当然,还有她丈夫背后的空墙壁,黄色中透着灯光所反射的白色,给人一种并不舒服的感觉。是的,这不是一个审美的空间,日常生活的粗糙和平淡都在这黄色里展现出来。这个黄色是艺术家为我们发现的第二重生命空间。
也许,这个黄色还暗示着生命更加内在的时间性?比如生命的黄昏?退休之后的生命已经进入了晚年?生命的意义在哪里?在对孙儿的养育和照顾上?这个照顾的平凡性如何发现更多的生命?那个飞舞红沙巾的孙女在镜子中去欣赏自己,是因为她感受到了自我表演的快乐?
这个年老的祖母呢?她的自得其乐就在她准备吃饭前的一刻?她坐在一把比较矮的椅子上,弯起手臂搁在柜台上,一只腿翘起来,非常惬意的姿态!似乎也在自我欣赏她自己做出的佳肴,或者说,即便这些饭菜不是她做的,而是儿媳做的,她就更加惬意了。
被养育的生命,在欢乐惬意的时刻,在那片昏黄的颜色中,得到了短暂的表现,这昏黄的颜色也许是日常生活最为无法发现的色调,是我们生命的底色,或者说,是这位退休女工的生命时间性的暗示?
如果我们要面对喻红的近期《她系列》的这一幅幅作品,我们不可能概括,我们必须一个一个地去分析!虽然面对着共通的图像问题,但是每一个个体自身的生命却是惟一性的,不可能有对个体的概括和归纳,我们必须一次次进入阅读画面,进入艺术家对个体生命独一空间的发现。这是我们今后进一步的工作。
我们要感谢喻红以其极端写实主义的风格为我们敞开了一个个个体特有的生命空间,这将有助于我们去认识我们自己的生活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