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畅谈“媒体与言说”
文章来源: 搜狐 | 片长: 00:26:22 | 上传: 2010-04-24

主持人:各位网友大家好,欢迎大家来到搜狐文化客厅,我是主持人雷天,今天非常荣幸请到作家、画家陈丹青先生作客,陈老师您好,欢迎您的到来。

  陈丹青:你好,大家好!

  主持人:继《退步集》和《退步集续编》之后,陈丹青先生最近出版了新书《荒废集》,我们还记得《退步集续编》中陈老师提到之所以一退再退的原 因,是要“退到历史深处,借一双眼,以更深刻照看今日种种文化现状”,而这本新书《荒废集》却坦言荒废,这其中的原因与陈老师这几年跟媒体打交道大有关 系,不过,在陈老师“退步”和“荒废”的背后对国内媒体的观察却日渐“进步”和“精熟”。今天,我们正好借陈老师一双眼来帮我们照看今日中国媒体与言说,媒体与文化传 播以及陈老师一直关注的历史记忆及教育等系列问题。

  媒体看我:“幸福”地“共话范冰冰”

  主持人:陈老师您好,就请您先谈谈您这些年接触国内媒体的感受吧。

  陈丹青:你刚才介绍我,把“作家”放到“画家”前面,很难为情,但我现在跟公众的交流的确就是我写的书。我应该感谢媒体,回国后关于辞职的事曝 光,我忽然发现中国有媒体了,它会把我在学校的个人意见让外界知道,我一个人叫喊时,完全没想到。

  《退步集》出版四年了。这期间媒体来找的越来越多。《退步集续编》和《荒废集》的大部分文章都是媒体找我才会写,话题很杂。总之,我的写作姻缘 就是和媒体的姻缘,但问题就出在这儿。

  我从认同媒体到今天对媒体越来越沮丧:我看到中国媒体在目前言论空间的尴尬。大家其实清楚:媒体最大的尴尬,就是它一方面似乎市场化了,需要大 量内容填满它,竞争市场。另一面,它一直被管制,远远没有自由表达的可能。这变成越来越尖锐的矛盾。

  主持人:我个人在媒体待了五年,您所说的扭曲简化作者的言论,我深有体会,您写的文章、访谈一般都刊发在平媒的文化版或副刊版上,而这在整个平 媒都是非常边缘的,所谓文化多与娱乐捆绑在一起。不做点标题党的功夫,文化方面的内容基本没人看,在量化(转载率、浏览量、打分制)的前提下,不做噱头直 接影响编辑记者收入。

  陈丹青:我非常体谅他们的生存困境,一个是市场压力,另外一个是管制的压力。这两个压力在先进国家不会有。先进国家只有市场压力。我说话比较坦 率,记者乐意来找我,于是有两种情况出现:一是发现这家伙可以恶搞他。怎么恶搞?凡是在一群媒体坐在下面,比如说发布会,或者到某省去签售,底下坐十几个 甚至二十几个媒体,我聊大约一个钟头,第二天见报,你会发现重要的话他不能登,不敢登,却挑一句次要的话,掐头去尾,断章取义,转换嫁接作成标题,制造耸 动效果,照媒体的说法,就是“吸引眼球”。

  我想任何一个受访者都不会喜欢这种情况。你因此成了一个花脸,一个滑稽的、胡言乱语的角色。

  去年我跟王家卫交谈都市电影种种问题,其中夹杂一些俏皮话,比如说王家卫“看上去像个流氓”。第二天,所有媒体不约而同把这句话作标题,其他意 思几乎不选。这种办法有效地使我和王家卫一场关于都市电影的谈话,变成“陈丹青说王家卫是流氓”。

  诸如此类。这几年几乎每次跟媒体见面都是这个情况,像约好了似的,十几家媒体一致挑出一句,制造耸动。要是在文革,这是可以制你于死命的,而且 你根本没有分辩的余地。

  这是一种情况。

  还有一种情况更沮丧。我相信绝大多数记者没有恶意,他非常在乎我能够给他们做稿子的机会,但刊登以后,错别字,尤其是信息错误,太多太多了,几 乎从第一句到最后一句,全是错误信息。我自己写完稿子至少要看两三遍,不断改动,一直改到我觉得说清楚了,说准确了,才会拿出去。可是现在的年轻记者不知 道是素质问题还是粗心大意,我无法遇见一篇清晰准确的记录稿。

  比如说前两天他们让我推荐书,我说到一本美国学者波兹曼的传播学著作《童年的消失》,我说看了以后,对作者的观点很“信服”。稿件刊登后,媒体 将“信服”写成“幸福”——我说的是相信的“信”、服气的“服”,可是“信服”这样的词语现在不太用了,他们听不懂,想当然写成“幸福”。一本学术书,你 读了怎么会感到“幸福”呢?

  类似的例子使我怀疑媒体报道的真实。我记得李敖第一次到北大讲演,他说你们谈自由主义,自由主义第一件事情,就是“反求诸己”,可是记者根本不 知道“反求诸己”这四个字,就用别的字凑成一句完全不通的词,使很要紧的一句话,变成不可理解。

  凡是单独的访谈,好得多。通常记者会遵守事先的承诺,时间再紧,也会把文稿发到我邮箱里我再过一遍,这样错误就会避免。

  现在我只要看到一大群记者坐在下面,真的很害怕。但宣传书的活动我不能不去。比如前几天我跟梁文道在新书发布会上做访谈,电视台录播,我们俩谈 的大部分意思不能播出,不便上媒体。主持人得交差,最后就问些八卦,比如你们心目中最漂亮的女人是谁?《荒废集》中正好有一篇我谈论飞行的文章,其中最后 一节写到飞机上巧遇范冰冰,于是主持人引这一段。好,第二天几乎所有媒体报道把这场对话变成谈论美女,有一家媒体的标题竟是“陈丹青梁文道共话范冰冰”, 可是梁文道没一个字谈范冰冰,而两个小时的严肃谈话,成功地变成无聊,这对范冰冰也很无礼,她无辜地作为话题给消费了。

  我相信我说这些,大家会笑:这算什么,媒体从来就是这样。可是我得告诉大家,我在乎。媒体这么任意把你捏来捏去,最后我会害怕,走开。我猜这不 是媒体乐意看见的事——我在清华混,混到最后只得逃走,现在媒体跟我混,混到最后,也只好逃走。你把一个人弄到逃走,不想跟你玩,这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 吗?

  主持人:您在美国待了这么多年,美国的文化期刊、报纸副刊是什么样的状况?

  陈丹青:我不能说没有这样的事情,但好得多。它有专门的八卦栏目,有娱乐新闻,也会耍明星,曝丑闻,但比较有根据。它做错了,立刻会有舆论反 弹,别的媒体会表达:你这么做是错的,有的会走法律途径,你要负责,要赔钱。人文艺术的报道,据我的印象,没有国内这种情况,很严肃,很高端,如果批评 你,耍弄你,段数高得多。因为弄得太过分,他要面对后果的,在中国,这类事谁会负责?

  主持人:因为我以前做书评做了一段时间,比较关注文化副刊这块,好像《纽约时报书评》也是因为边缘化走大众路线。

  陈丹青:世界性的问题是消费文化起来后,严肃艺术越来越边缘。但如果平行比较,人家媒体人素质好得多。毕竟还是言论自由的空间,所谓言论自由, 就是你可以说你的,还有别人在说,读者可以分辩,可以取弃,有公众的舆论制衡,不至于水准太底,太离谱。

  主持人:最后不至于把聚光灯全部聚焦在某个人的身上。

  陈丹青:国外媒体这一行,你做得好,做得不好,不是那么好混的。我们这里是混掉一篇是一篇,把你耍一回是一回,稿件交差了,有眼球看了——其实 未必有什么眼球看,大家都油了,没有人真正关心这个人的言论,对媒体而言,就是抓点谈资,填版面。整个媒体的信誉、素质,就是这么越来越低下,就像教育一 样,把一切弄坏掉为止。

主持人:最近国务院新闻办公布了一个低俗网站的名单,之后,列名的搜狐、腾讯、新浪都相继发表公开道歉。

  陈丹青:道什么歉?向谁道歉?

  主持人:内容低俗,向网民道歉。您对这个事情怎么看?这与网络管制与放任的程度有关。

  陈丹青:管制很正常,哪个国家都有管制。问题是我相信这里管的一方、被管的一方,早就油了。每过一阵我管你一下,往你头上敲几下,被管的头缩进 去,讲几句软话,过一阵子又故态复萌。

  中国人搞这些我都不相信,管和被管,我都不相信,就一游戏,闹着玩。实在不像 话了,整你,被整的装孙子,不吱声,看看差不多了,脑袋又伸出来——不,我不相信这些,都在演戏,闹着玩。

  主持人:在您看来是一个无意义的举动?

  陈丹青:也不能说无意义,我相信中国人在这方面已混得很熟了,大家骗骗人、骗骗自己。从文革过来一路都是这样,老把戏了。就这样曲曲折折的,局 面居然也在进步,言论空间还是比过去多了一点,可是忽然就来管一管,一管,马上说点儿软话、认怂、做做怪脸,然后重复。但是根本问题,就是政府和言论的关 系,从来没解决,还是不让讲,不让讲,大家又都在讲,就这个情况。

  主持人:您刚才说的可能涉及到网络是需要被管制,但是被谁管制的问题。

  陈丹青:是不是真的在管?凭什么道理管?被管的一方是不是真的服管?管了以后是否真的改变?这些我都存疑。

  主持人:这个问题就存疑吧。照现在看来,人文理念和文化普及上,电视应该说是影响公众最深远的媒体,可能在网络和平媒之上,不过以央视这样的人 力和物力,却没有一个像样的人文节目。因为经常会关注BBC做的一些人文节目,自然、人文、历史、艺术都有涉及,据说BBC对人文关怀和对公共议题的关 注,“公共利益至上”的节目制作理念,影响了整个世界关于公共电视的制度安排(欧美的公共广播电视)。

  陈丹青:BBC那是人民的电台,我们的电台号称为人民,事实上人民不可以说话。CCTV不可能是个重视人文理念的电台,一切被审查,自己先审 查。人文的第一条就是你得自由,你得让人说话,这个底线都没有,谈什么人文关怀。

  主持人:但是像BBC所做的历史、人文、艺术可能跟当前的政治关系并不是那么大,也就是说跟言论管制没那么大冲突的人文节目,央视也没有,它一 边骂香港、地方台的低俗,做的一些所谓人文、文化节目就像您所说的一般就是做唱歌跳舞文化产业之类的事情,除了搞钱好像没有任何文化理想,这个也不完全是 跟言论管制有关系。

  陈丹青:有关,怎么没有关系呢?比方说《百家讲坛》,它允许你讲两千年前或一千年前的事情,顶多让你讲到清朝,但清朝的事要看你讲哪部分,你怎 么讲,如果鉴古知今,哪段史实跟今天联系,就会慎重,或者干脆不让讲。这跟BBC真正有历史视野的谈法完全不一样。此外,你知道,电视这么多时间段,这么 多频道,你怎么填满它?很多很多内容是不能说的。你可以讲古代史,近代史,但现代史,尤其过去60年、过去30年,最重要的事情都不可以说,更谈不上同一 件事件的各种说法。这么一来,很大几块内容就没有了,没有怎么办?只能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把节目时间填满,一小时一小时对付掉。

  可是市场化,栏目剧组得承包,那么多人员得活,那么多频道得生存。所以拼命想办法塞些无聊的内容,把时间打发过去。这种情况还会延迟很长时间, 央视节目的人很苦恼,巧妇不好做。

  主持人:比如说人文节目,中国绘画史,这总不犯忌吧。做这么个节目,请陈老师您去讲,从范宽到董其昌这一段,选十几位代表性画家,每一位选取几 张有代表性的画作,挨个来讲,讲他们的艺术传承,这也是一种文化也是一种人文,但是这样的节目也没有。

  陈丹青:这一切互为因果:一个没有料的电视台会培养对“料”没有反应的大量观众。他不要看,看了也不懂。有什么人民就有什么文艺,反过来,有什 么文艺,就会有什么人民。你看英美的电视,比方第13频道公共教育电台,我非常惊讶。他们的纪录片播整个世界史,包括中国史,它会从先秦一直到清代,到现 代,系列电视节目,不断重播。中国史不仅是中国,节目会不断回顾蒙古史、欧洲史、东亚史、中东史,放在一块儿对照。比如秦代,比如西域,它会给你一个巨大 的背景,告诉你中国走到这一段,整个世界发生什么,对中国是什么影响。中国本土电视不可能做这样的历史教育。纽约公共教育电台是个小众台,政府不拨款,也 很少收广告,经典的电影、歌舞、记录片,中间不被广告打断的。钱哪儿来?大部分是民众捐款。捐款的那部分人在人口比例中是多少?我不清楚。

  反观我们,这么多大学,这么多知识分子,这么多据说受过教育的人,但所谓小众,到底多少人?跟中国人口比例是多少?不知做过调查没有:怎样的人 群构成所谓人文节目的收视率?当收视率不佳,谁能够改变?是电视人还是所谓小众?观众到底是谁?都是一笔糊涂帐。

  主持人:像您说的这些人文节目可能还是一个比较高端比较小众的,可能需要更多的通过捐款或者政府拨款的形式来实现,我想,像欧洲的很多公共广播 电视可能以这样的途径来实现,比如德国大学的一些精英或者企业精英、社会名流会捐款做这些事情,中国实现这个要有一段漫长的路。

  您有好几篇文章从《退步集》到《荒废集》好几篇文章从绘画到艺术的角度谈历史的断裂问题,《荒废集》里面最后一篇文章《幸亏年轻》也从个人经历 出发思考以往记忆的问题,思考回忆70年代。

  后者谈的是某种现时不方便言说的原因将记忆遮蔽。

  陈丹青:谈七十年代很困难,它牵扯到文革。文革不让说。

  主持人:前者谈到传统的断裂,我联想去年学者甘阳先生谈到的“通三统”,因为甘阳先生在通三统里面认为孔夫子的传统、毛泽东的传统、邓小平的传 统,三个传统是中国历史文明的一个连续传统,这个提法您同意吗?还是您认为传统根本就是断裂的没法接续。

  陈丹青:我听说过甘阳这篇稿子,可惜没看到。咱不去说孔子传统,就是前30年、后30年,的确是个整体,是个逻辑关系。但我想知道甘阳的结论是 什么?如果只谈改革开放30年,许多事情是谈不清楚,从49年到79年非常重要,那30年我们打胜了韩战,有了原子弹,我们跟苏联的关系,跟美国的关系, 也是那30年调整过来,而这种调整,又跟早先国民党统治的三十多年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简单说,前30年我们大致变成一个强国。至少别的国家逼近你的边境,中国再不会出现像清末民初被动挨打的局面,更不会变成被殖民国家。论强国, 前30年非常重要,最近这30年的课题是富国,是回到世界格局——可是除了这些话题,中国这60年还有太多别的命题,一谈开,什么新左啊、自由主义啊、新 权威主义啊、保守主义啊、民族主义啊,种种观点就出来了,有分歧了。

  主持人:这三个传统的道统、治统可能能统到一块,但是文化方面是否能通,我不知道您是怎么考虑这个问题的?30年、60年还有100年包括中国 五千年的历史是不是有断裂?

  陈丹青:五四是一次断裂,文革是一次断裂。但强国的意图从来没断过,只是为了强国,别的事必须断,必须付代价:譬如文化传统,历史记忆,它必须 被牺牲掉,才能强国。我不想讨论哪儿断哪儿没断,我有兴趣的是假如设定一个立场:100年来一切都是次要的,唯一重要的是强国,那我们最好不要对人民隐 瞒:为了强国我们付了什么代价?这个代价跟强国是什么关系?最后,这些付出的代价是否真的有助于强国?现在看来未必:你在军事上经济上强了,做到了,可是 民族的元气,人的素质,品质,还有整体的价值观,从来没有这么混乱,这么脆弱,这么糟糕。

  一百多年的强国梦,一百多年梦想摆脱屈辱,我们做到了。问题是,历史会有报应,什么报应?就是现在全中国的人文状况,令人担忧。国民素质空前低 下,历史记忆空前失落。你去跟其它国家的强国过程相比,你跟日本比,跟德国比,这些国家在强国过程中处理历史记忆,处理本土矛盾时,人家是怎么做的?这么 一比,立刻看到我们和人家的巨大差异。为什么到现在我们没有足够的自信说:我们崛起了!我们强了!一个真正有尊严有价值观的国家是这样的吗?

  远远没有资格这么说,为什么?整体的人文素质,整体性的价值观——台湾语言叫做“愿景”——总之,没有摆脱焦虑,还不是精神上的强国。连政府都 三令五申要抓文化产业,要建立文化价值观,为什么?现在才知道啊?现在才来做?

  主持人:您刚刚说到人的素质,人的素质教育和他呈现的精神面貌的问题。我想起像张晓刚还有方力钧的一些油画,中国人面目模糊,迷迷糊糊差不多的 那种状态,您在文章里面谈鲁迅,谈民国学人很强调精神状态、精神面貌,以及时代赋予他们的空间。我联想您近些年对于中国教育的批判,我想到中国传统儒家教 育为国养士的传统,中国以前一直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2009年是中国建国60周年,您觉得当前的教育体制下,百年以后会为中国培养出什么样的士?

  陈丹青:“养士”这句话不准确。

  所谓的“士”:士子、士大夫、士为知己者死,士可杀不可辱……这些词,照古代 的话讲,就是忠君、爱国、治国平天下,照现在的说法,接近独立人格,讲立场,讲底线,是有自尊的人格。

  所以不是“为国养士”,而是“养工具”:你会玩电脑,你会造汽车,你会做飞弹,好,养这么一群“工具”。这种“养”从来没停止过。中国人聪明, 科技人才不缺,但到头来政府也不满意,要呼唤有“创造性”的、有所谓“原创性”的科学家。有吗?看来没有。为什么?因为不是在养“士”,而是养“工具”。 士,是有精神的,有人格的,工具只是工具,只知道服从,被使用,不可能有“创造性”。所以最后发现养工具的教育不行,不满意,不成功。

  这是养工具的必然结果:一方面叫你下蛋,而且是“原创性”的蛋,另一方面呢,这也要管,那也要管,实际上就是要你听话,驯服。我为什么那么痛恨 两科考试,尤其政治考试,因为它从小学开始叫你听话,要你驯服,给你一个模式,在模式里打转。这是权力教育,不是人文教育。权力教育就是让你从小就明白: 你生在怎样一个空间,你要明白威权不能怀疑,不能说。谈什么“士”?不可能。权力教育从小学生就开始了,一路洗脑。总之,我只承认它是在养工具——现在连 工具也嫌太多了,没处去,大规模失业已经形成了。

  主持人:还是以前的螺丝钉传统?

  陈丹青:螺丝钉的目的是为了革命这部大机器,现在是为了政权——你别闹,乖乖儿的,好好当白领,混饭吃——这也没错,芸芸众生就是这样子。家长 把孩子养大,就是混口饭吃,自食其力,这一点,国家尽了最大的力量。改革开放30年,无非混个温饱、小康,现在基本达到了。但新的问题又冒出来,人口、就 业、教育失衡,很多公司要不到人才,技术培训跟不上来。考试制度养一帮废人,只会考试,别的都不会。哪有学问这回事?教育怎么面对这些问题?现在甚至根本 不是教育问题,09年最重要的现实是就业问题,那么多企业都活不下去,那么多闲人怎么办?

  主持人:那您觉得最近大学这两年推动的通识教育,大学安排通识教育课程,本科生阅读经典,您觉得这个事情会不会对当前的教育有一点纠偏作用?

  陈丹青:当然好啊,通才教育之类,点点滴滴做起来,总比不做好。但问题是你要大家看书,哪有时间看书?哪来心思看书?孩子们大部分时间必须啃教 材,啃教材为了什么?为了考试。考试为了什么?为了拿学位。这么一个教育的功利系统、功利链条,没有环节留给学问,留给读书——我指的当然是所谓人文书。

  目前要紧的是实用教育。实用,就是立马见效。我每次跟大学生讲演,一对话,翻来覆去的问题就是怎么让我快点儿成功?快点儿混到像你这个样子?混 到每个月有万把块钱收入。这才是他最关心的,最焦虑的。通识教育是文火,慢慢慢慢熬,你不能指望这锅汤十分钟就热,谁有这个心思?有这份耐心?热中人文的 极少数青年在这种功利文化中会痛苦,他周围没有求学气氛,他很孤立,很不实际。如今大学没有学术气氛、没有朝气,就是这个原因。

  你只要稍微了解大学的情况,就发现教师心思不在教学,学生心思不在求学,大家混,快点混过这几年,拿个学位,弄个职称,对家长对社会有个交代: 这是普遍状况。这时你来搞通识教育,请坐下来,安静下来,听我说说通识——这样的孩子有多少?就算有,多少年才能见效?对教育的整体会有什么影响,我想不 出来。但不管怎样,你还是得去做,不做,更糟糕,更没希望。

  主持人:我参加过两次通试教育讲习班,去的人大约三四百人。

  陈丹青:我也想接受通识教育,我没上过学,我非常想从头学起。

  主持人:您也想阅读经典。

  陈丹青:对啊,大量经典我没读过,读了也未必懂。

  主持人:您在《退步集》到《荒废集》这三本书里面,非常关注您在大学的讲演以及学生的提问,他们一般的问题的确是非常实用、功利化取向,就是我 怎么样成功?可能跟整体的大环境有关系,量化,大家都是量化,我能有什么用处,我能得到什么。

  陈丹青:索性完全量化也好,量化多多少少是科学方式,实际情况是,目前教育的核心价值是机会主义,大面积的机会主义。什么是机会主义?就是看你 会不会混,权力教育的精髓就是听话,别思考,谁听话,谁识事务,谁得好处,最后就是学会“混”,“混”就是“教育”。

  主持人:大学在混,知识精英也在混。

  陈丹青:无比精致地混,混的哲学。

  主持人:确实是一个比较难受的问题,先谈到这儿。您比较关心图象中的历史记忆,包括美术馆展览,还有老照片等等,文字和影像方面的历史记忆您会 关注吗?

  陈丹青:会啊,我会关注文字和影像。

  主持人:文字和影像看什么书或者什么电影?

  陈丹青:到我们这个年纪,五十来岁了,实在没兴趣看小说,看虚构,我看历史、传记、评论,网上也很多。有头脑的学者非常多,隔三差五会看到一些 好文章。

  我学到许多,很感激这些作者。

  主持人:阅读会偏历史一点?

  陈丹青:倒也不一定。好的书哪怕不是历史类写作,但它有历史感,有时间的纬度,它都给你很大的空间去思考事物,提供饱满的讯息,看完后,它想呈 现的意思和价值就出来了。好的写作应该有三层四层以上的意义,给你理解,给你进入。差的写作,非常平面。

  主持人:电影方面呢?

  陈丹青:我很惭愧,我非常希望看到好的纪录片,但我不知道渠道在哪里。中国纪录片没有市场,人不会买张票到电影院看纪录片。反而在我们那个年 代,没什么故事片,更没外国电影,我们看的都是官方纪录片。现在想起来,官方纪录片再怎么意识形态化,影像却是真实的,影像自行发生作用。我在《幸亏年 轻》这篇文章里谈到,70年代很重要的记忆是纪录片,我们看多少次毛主席接见各国外宾,现在想来,就因为能在那些电影里看到外国人,看到“世界”的零碎信 息。

  主持人:您在这一篇文章里还专门提到安东尼奥尼的《中国》。

  陈丹青:对。我想他自己未必知道当时提供了一部太重要的电影。翻回去看70年代,可能全世界,包括中国,没有一部电影这么高密度保留了那段时期 的影像,真是无可替代。

  主持人:我想起历史的一个作用,它给一个民族或者一个群体塑造一种文化认同,刚才我有一个问题漏了问,您提到您看国外讲中国历史的电视,不知道 您看那个电视会不会文化认同感?

  陈丹青:它会提供不同的角度和解释。比方它讲罗马史,或者讲文艺复兴史,讲墨西哥、玛雅文化,我仔细地看,发现它始终试图保持相对中性的立场, 尽量陈述而不是评价。当然,绝对中性是不可能的,它一定有它的史学观支配它这么说。当它讲中国时也是这样,比方说中国历史上好几次跟异族的关系,它会出现 当时的版图,让我知道中国以前那么小,只有中原那一块,到汉朝变成有多大,元朝又是多大,到宋朝又小下去了,变成南宋……它很形象,它有一套办法让你清晰 地认知,而不仅仅是跟着文本走。它有历史文物,它有地理板块,它有器物,它的引经据典是全方位的,它在世界史背景上呈现中国。

  我非常渴望中国有这么通俗易懂,同时在资料上大致准确又异常丰富的电视系列片。我们的电视系列片,无论是《河殇》也好,还是现在的《大国崛 起》,已经试图在做这类事情,但很难摆脱一种浪漫主义,容易夸张、感情化,国外的历史片尽量不涉入感情叙述,它不是要你感动,也不是煽动你的民族情绪,而 是知识的理性。它真的摊给你看,一页一页,一段一段。它下结语时用词非常审慎,文句优美,但非常克制。历史太复杂了,你不能轻率。我们这边可能因为文风的 关系,一讲到历史总难免慷慨激昂,太煽情,价值倾向过于明显。所以撰稿人很不好做的,大型历史记录片的撰稿人要学会非常克制,尽量呈现。这是很难做的一件 事情。

  主持人:现在《百家讲坛》特别火,于丹讲论语,易中天讲三国非常火,大家称之为国学热,您怎么看待这个问题?这个也涉及到读者公众对历史的需求 好像越来越大,因为一般的民间写历史的书也很畅销,民间有这样的历史认知需要。

  陈丹青:现代传播很大一项内容就是持续向民众讲历史,早该做这件事。很多学者批评,那是另外一个问题,他们批评的可能是你讲的不准确,甚至批评 学者该不该上电视。但我相信你进入电视,不管你讲历史还是讲其他什么,它是个市场问题:那么多观众,如果他要看,它一定是合理的,有需求的。但我很抱歉, 我没怎么看过《百家讲坛》。应该让它充分展开。很多事情还没发生,还要展开,能走下去就好,我对正在发生的事通常没什么意见。

  主持人:已经发生的事情还是需要有一点意见,去年发生那么多大事,包括汶川地震、奥运会,对这些事情您也表达过一些观点。发生这些事后又有美国 年底金融危机大爆发,出现很多关于金融危机的丑闻,原来美国的市场经济存在这么多的弊端,后来到年终回顾这一年的时候,我们的一些学者提出对于中国道路、 中国模式的赞许以及对中国崛起的思考、对美国市场体制的批判,您怎么看这些事情?

  陈丹青:那都是五月份和八月份的事情了,但此时此刻,08年似乎什么事都没发生:没有地震,没有奥运会,也没有下雪,没有西藏的暴乱——什么都 没发生。

  主持人:您的意思是说这些事情对于中国未来没有什么影响?

  陈丹青:它一定有影响,但在媒体上看不到。媒体成功的让一切按照控制媒体的方式,给予正确的结论,然后终结,迅速蒸发,这是我08年最主要的心 得。它又一次证明:事物可以被成功地抹煞。

  主持人:能否具体举例说明。

  陈丹青:此时此刻你觉得地震发生过吗?奥运会发生过吗?

  主持人:我觉得它发生过,因为它在我的记忆中。

  陈丹青:我觉得没发生过。这么巨大的一系列事情,已经按照被排练的方式公开说过了。说过了就可以了,别再说了!然后,这一切很快会被迫忘记,而 且是大家主动地被迫忘记,被迫吞咽了。

  主持人:但是到了年终还有很多电视节目包括媒体讲奥运会如何如何成功,汶川地震大家如何一起齐心协力。

  陈丹青:都是台词,被规定的台词。那不是真的言说。大家会自觉地背诵这些台词,过一笔帐,同意一切都过去了,皆大欢喜。可是我不相信这么大的事 情只有这么几句台词,更多更多的声音在哪里?哪怕几句哭声也好啊,有吗?根本没有。

  主持人:也有一些学者认为发生这些事情,譬如汶川地震还有奥运会的成功举办唤起了中国人沉睡已久的能量、价值观、文化自信。

  陈丹青:我非常愿意相信这都是真的。我们看看吧,09年看看,2010年看看。

  主持人:09年也是一个历史意义比较重要的一年,中国建国60周年,五四运动发生90周年,您希望这一年有什么新的变化吗?

  陈丹青:不知道。

  主持人:有没有寄予希望?

  陈丹青:不知道,我不会进入这类话语:对下一年寄予什么希望。不会。如果倒退多少年,我20几岁,可能非常想知道谁谁谁对下一年怎么预测。年龄 会让人明白,一年一年,过去了就过去了。当然09年和任何新的一年一样,给人期待,目前最最现实的事情摊在面前:经济不妙了,日子可能要难熬了。中国的事 情你永远无法预测,哪怕很近的事情。它到底会怎样?它的不确定性太强了。学者当然会有各种说法,根据过去的事情找出什么规律,预测未来。我可不会,我就是 在那儿看着,我对09年说不出什么漂亮话,希望不至于太困难吧。

  主持人:您是一个旁观者。

  陈丹青:也不能说是旁观者。我已回到中国,大家经历什么,我就经历什么。

  主持人:因为我看您的文章感觉您就像管理学大师德鲁克所说的“旁观者”,他所说的旁观者不是那种在底下看戏的人,而是在幕后既看着台上演员也看 着台下观众的表情。

  陈丹青:其实这些年我干的事情就是被人看,耍猴子似地,耍来耍去,我已经不可能是个超然的旁观者。但我没学会高调说话,老是说些煞风景的话,当 然,我知道,“风景”并不会因为我的话就改变。

  主持人:我们的访谈到此为止,非常感谢陈老师精彩的访谈,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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